西緒弗斯神話 = Le Mythe de Sisyphe = The Myth of Sisyphus 9620765826, 978962076582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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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inese Pages 146 [166] Year 20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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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緒弗斯神話 = Le Mythe de Sisyphe = The Myth of Sisyphus
 9620765826, 9789620765827

Table of contents :
Copyright
關於卡繆
導讀
目錄
荒誕推理
荒誕與自殺
荒誕的藩籬
哲學的自殺
荒誕自由
荒誕人
唐璜主義
戲劇
征服
荒誕創作
哲學與小說
基里洛夫
沒有前途的創作
西緒弗斯神話
補編:弗蘭茨‧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與荒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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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緖弗 斯神話 卡繆 著

商務 印書館

本書譯 文由上 海世紀 出版股 份有限 公司譯 文出版 社授權 繁體字 版出版 發行。

西緒弗斯神話 作

者 :卡繆 (Albert Camus)



者 : 沈志明

責 任編輯 : 李倖儀 封面設 計:涂 出



版 : 商務 印書館 (香港)有 限公司 香港 筲箕灣 耀興道 3 號東 滙廣場 8 樓 http://www.commercialpress.com.hk



次 : 2017 年 2 月第 1 版第 1 次印刷

©2017 商務 印書館 (香港)有 限公司 ISBN 978 962 07 6582 7 ISBN 978 962 07 7203 0 (電子版) Printed in Hong Kong 版 權所有

不 得翻印

Vision 經 典閲讀

思 想掌舵

置身 知識與 資訊的 汪洋中 ,讀經典讓 我們站 穩腳步 , 不 輕易隨 波逐流 ,或 被浪淹 吞沒, 更 讓我們 配備方 向舵及 望遠鏡

, 省 思自身 , 思考當

前社會 及世界 的境況



探究問

題本質 - 啟 導未來 。 Vision 系列叢 書選收 社會學 、 政治學 、 哲學 、心理 學 、 經濟學 、 人類學 、 文 學等的 經典傳 世作品 思哲



訓練 獨立思 辨能力



觸 類旁通

, 學 習前人



假如你 仍停留 在只聽 過經典 作品的 名稱, 或道聽 塗説 的階段 , 還沒 一窺作 者開闊 的視野 Vision , 讀世界 。



邀請你 一起讀

關 於卡繆

1913 年 , 卡 繆出生 於法屬 阿爾及 利亞的 蒙多維 。 卡 繆 父親在 1914 年大戰 時陣亡 , 卡繆 隨母親 移居阿 爾及爾 貧民區外 祖母家

1

並 在阿爾 及爾度 過貧困 的童年 ; 卡繆

靠獎 學金讀 完中學 , 1933 年 起以半 工半讀 的方式 在阿爾 及爾 大學攻 讀哲學 。 畢業後 ,他成 為記者 、 創 立劇團 ,並 參 與政治 。他在 《阿爾 及爾共 和報》 的一系 列文章 • 揭露 了當 時穆斯 林的悲 慘生活 非 , 前往歐 洲大陸

。 25

歲那年 , 他 離開了 家鄉北

—— 法國 。自此

,他 被世 人認為 是屬於

這片土 地上的 人與文 化符號 。 第二次 世界大 戰期間 , 卡繆投 身於反 抗納粹 的運動 。

1943 年 , 卡 繆擔任 法國地 下報刊 《戰 鬥報 》(Combat,

1941 — 1974) 的編輯 , 但這 都是出 於時代 的需要 ; 1947 年 , 卡繆結 束其政 治記者 的生涯 , 專心於 寫作和 劇團工 作。卡 繆早於 1932 年 起已發 表作品 , 1942 年 因發表 《異 鄉人》 而成名 。 但是 ,《反 抗者 》(1951) 一書由 於宣揚 "純 粹的 反抗” ,即 反對革 命暴力 ,導 致他和 薩特等 左派知 識分 子決裂

。他主

要的作 品還有 : 隨筆 《西 緒弗斯 神話》

(1942)、 劇本 《卡 里古拉 )(1944)、《義 人>(1949)'小 説《鼠疫 》(1947)、《墮 落 》(1956)和短篇 小説集 《放逐 和王國 》(1957)等 。 在卡繆 的全部 文學作 品和哲 學隨筆 當中 ,“ 荒誕 ”是他強調的 最重要 的一個 概念。

1957 年 , 卡 繆獲頒 諾貝爾 文學獎 , 以 表彰他 在著述 上的傑 出成就 , 就 在眾人 引頸期 盼他的 新作面 世之際 •

1960 年 1 月 4 日 , 卡繆在



場車 禍中遽 然辭世 。 .





"可 以不死

關瑞至

-

誰會 想死”

—— 武俠小

説大師 古龍。

。死 ,似 乎不是 的東西 。

是的 , 可 以不死 , 誰會 願意死 正常 情況下 , 有 人會孜 孜祈求

一種在

“死” 的相反 , 似乎 就是" 不死” • 但所謂 “不 死”, 至 少有兩 個意思 : 第一 : 活着 : 第二 : 長 生不死 。 活着 就真的 是好嗎 ? 若果 活着真 的是好 , 那麼 理 , 永 遠活着 也即長 生不死 , 豈非好 得無比

, 值得



按道

我們拼

了老命 ,也 要追 求得到 ? 慢着 ! 若連老命 也拼了 ■ 我 們還會 活着嗎 ?連 活也活 不成 ,又怎 會長生 不死呢 ? 讀 者閣下 ,此 刻你拿 着這本 《西 緒弗斯 神話》 , 手上 有重量 ,紙張 有質感 , 翻 開這個 〈導 讀〉 霍 霍有聲



讓我

大 膽推論 , 你應 該是活 着的吧 ! 本 書作者 卡繆要 談的正 正 就是一 連串與

“ 活着” 和 “活着 就真的 是好嗎

? "

相關

的問題 。 卡繆要 告訴你 ,比活着 似乎更 好的長 生不死 ,徹 頭徹 尾根本 就是一 個詛咒 。 若果 長生不 死是一 個詛咒 , 那麼 活着呢 ? 活着 ,就 要生活 。 而 生活, 歸 根到底 ,就是 餓 了要吃 、 冷 了要穿

'

累 了要回 家休息

。要吃 、 要穿

'

要 有個可 回的家 • 你就得 要有錢 ; 要有錢 , 你就 得要工 作, 每天 工作, 工作 後回家 , 回 家便吃 , 冷 了便穿



周而

復始 ,日復一日 ,年 復一年 ,直到 "那天 ”來臨 。換 言之 , 你營 營役役 的一生 ,就是 重重複 複的重 重複複 • 做 着那些 到“ 那天” 來到時 , 縱有意 義也被 一筆勾 銷的事 來 , 你與一 部被程 式化了 的機器

• 分 別不大

。由此看

。請問 有誰會

傻得 去問一 部機器 :"您的 一生有 意義嗎 ? ” 想 到這裏 ,你 的一 生怎可 説得上 有意義 的 、 以致 所有人 的人生 , 怎可 説得上 有意義 沒 有意義

, 一切



你的 、我



都沒 有意義 !

卡繆 這本書 , 目 的就是 要把你 逼到沒 有轉寰 的死角 , 逼使你 體會到 一

'

個大大 的荒謬

所 謂人生 , 壓根 兒就是

。但你

——並且 只是一

, 日出 而作日 入而息 ,在大 都會急

促 的節奏 中疾走 , 很難 靜下來 想想, 這 個我們 用語言 ' 想 像 ' 制度 、 歷史 以及種 種人為 的東西 ,集體 投射出 來的所 謂 “ 有序世 界”, 從 來沒有

'

將來 也不會 , 對你這 顆稍縱

即逝 ,由 分子短 暫聚合 而成的 微弱生 命體, 認 真一瞥 。 真 相是, It just doesn't care! 人 生若果 真如卡 繆所説 的荒謬 ,你就不 得不問 一個很 嚴肅 的問題 : 究竟 你為甚 麼還要 活下去 ? 也 即是説 : 為 甚麼你 不馬上 自殺? 誠然



有 些人天 天喊生 無可戀 , 人生毫 無意義 , 卻天

天還 在活着 ,活着 的目的 ,好 像就 是給自 己時間 , 天天喊 叫生 無可戀 。 而另 一些人

'

宣稱 人生充 滿意義

擇 了自殺 。 這 兩種人 畢竟只 佔少數 役

• 僅因

, 更多的

與生俱 來的生 存本能 而硬要 活下去

1

卻 最終選

是天天 營營役

。可是

, 生活

在永 無止境 的重重 複複中 ,噬人的 荒謬感 , 終有一 天註定 要攫 住我們 的心靈

, 逼 使我們

不得不 面對, 到底活 下去有

甚 麼意思 。 正如卡 繆所説 : "起牀

- 有 軌電車

, 辦公 或打工

四小時

• 吃飯 , 有軌

電車 , 又 是四小 時工作 , 吃飯 , 睡覺 ; 星期一 星期三 、 星期四

、 星期五

去 , 大部分 時間輕

便易過

、 星期六

。 不過

, 同一 個節奏 有一天

問油 然而生 ,於 是一切 就在這 種略帶 始了 。”

、 星期二



, 循此下

,『為 甚麼』 的疑

驚訝的 百無聊 賴中開

所以 ' 我們 還是回 到這個 老問題 : 為甚 麼我們 不馬上 自殺? 事實上 , 全 書甫始 ■ 就 問了這 個駭人 的問題 , 向讀者 閣 下提岀 了自殺 的挑戰 : "真 正嚴肅 的哲學 問題只 有一個 , 那便 是自殺 。 判斷 人

生值不 值得活 , 等於 回答哲 學的根 本問題 。 至 於世界

是否 有三維 ,精 神是否 分三六 九等', 全… 都是些 兒戲罷 了 •••"(第 一章) 自殺 , 就是絕 對不假 手於人 , 親 力親為 親手把 自己弄 死。自殺 的原因 (immediate causes) 林 林總總



大多出

於個 人因素 ; 自殺 的成因 (underlying causes) 也不少 , 學者 往往責 之於社 會因素 。 所以 ,單 一的自 殺行動 ,其實 是 個人因 素與社 會因素 交織一 起的整 體之和 。 但 不管如 何, 歸 根究底 , 自 殺其實 是以實 際行動

-

對 一個信 念的果

斷回應 , 這 個信念 , 就是 "生 不如 死”。 如 果説死 亡把一 切 “正 價值” 的 東西一 筆抹煞



而居然 仍能勝 過生存 , 那

就只意 味着, 生存不 單不是 “零價 值”, 而簡 直就是 “負價 值”。 自 殺就好 比一個 買了劣 質股票 的股民

■ 趕 快止蝕 ,

輸 少當贏 ! 能 夠止蝕 • 當然比 不能夠 止蝕好 ,但若 果連止 蝕的機 會也被 剝奪了 ,那 就真的 是痛不 欲生。 而《西 緒弗斯 神話》 的主角 , 就 受到這 種詛咒 , 永遠 陷 在不能 止蝕的 境況中

, 萬 劫不復



《西 緒弗斯 神話》 要説 的當然 就是西 緒弗斯

。西緒弗

斯 是古希 臘神話 中科林 斯城的 創建者 • 但 因自恃 聰明, 常 與神明 作對, 終於激 怒眾神

。一般的

看法, 只停留 在“作

對一激 怒”這 個層次 ,沒 有再深 入一層 ,想 想為甚 麼卡繆 在 古希臘 種種風 頭無兩 的神話 人物中 , 力 排眾議 • 獨獨對 西 緒弗斯 這個二 、 三線 人物青 睞有加 。當中 關鍵, 其實就

在“ 作對” 的背後 ■ 那 種以一 人之弱 小單挑 法力高 強的眾 神 ,所展露 出來的 那種“ 蔑視” 。西 緒弗斯 一生不 事權貴 、 無 視權威 、 不 畏死亡 ,這些賦 與了他 對生命 火一般 旺盛的 激情 。憑此 , 他竟 生起力 抗諸神 , 睥睨一 切的心

。無疑



這種以 寡敵眾 、 以小戰 強的心 ,在凡 人眼中 只是不 知自量 的淺見 ,但正 正就是 這種不 知自量 ,符合了 卡繆力 圖在全 書宣揚 的那種 英雄式 的抗爭 。 抗 爭甚麼 ? 抗爭的 就是人 一 生所有 勞動所 有努力 的徒然 ' 生命中 的“荒 謬”、 人生 徹底的 無意義



卡繆的 抗爭觀



是全書 的主旨 , 下面將 會再次 提到。

此刻 ,讓我 們回到 西緒弗 斯身上 ,看 看神明 對他如 何判以 極刑 。所謂 "極刑 ”之極 , 不是一 般所指 的死刑 。 死刑一 了百了 • 在眾 神眼中 , 懲罰指 數不足 。 西緒 弗斯所 受之刑 之所以 是極刑 , 在於 其刑罰 的方式 , 已瀕 臨想像 力的邊 界 。簡 單來説 , 他面對 的是長 生不死 , 然 後再加 上一點

點 , 正 是這加 上去的 一點點 罰 重得無 以復加 。

, 在長生

不死的 情況下 , 令刑

這 一點點



就是 要西緒 弗斯把 巨石從 山腳推 至山上



山 勢陡峭 ,巨 石沉重 , 西緒 弗斯匍 匐而上 ,手 、額頭 '面 頰、 肩頭, 全 部貼在 粗糙的 石身上

。但每

當成功 把巨石

推到山 巔一刻 , 不 管西緒 弗斯怎 麼努力 ,巨 石總必 滾回山 下 。 換言之 ,理應 功成身 退一刻 , 就是 功敗垂 成之時 。 於 是西 緒弗斯 便得奔 回山下 ,把 巨石從 新再奮 力上推 ,然後 親眼 目擊那 塊可惡 的巨石 , 一 次又一 次的滾 落山麓 , 日復

— 日如此

, 年復一 年如此 , 周 而復始 , 永 世無盡 !

由 此可知 , 這項 刑罰重 點有二 : 一 為永遠 , 二為徒 然 。 永遠者 , 永 不終結 , 世 世無盡 ; 徒然者 廢 然而返

, 徒 勞無功 ,



當 你以為 西緒弗 斯是西 緒弗斯 , 而你 是你, 以 致你可 以 旁觀西 緒弗斯 的慘狀 ,甚至冷 眼不理 的時候 , 卡 繆偏偏 就要 告訴你 , 你錯了 ---- 西緒 弗斯就 是你, 你就 是西緒 弗斯 ! 人 生在世 代價





勞 勞碌碌

便 有等價 的收成



營 營苟苟

。於 是樂意

, 滿 以為只

要肯付

忍受重 重複複 的生活

公式 : 一天中 , 就是睡 醒起牀 ,梳 洗一番 , 為別人 整理衣 冠 , 然後 上班的 上班, 上學 的上學 , 夜裏 拖着疲 乏殘軀 , 踽 踽獨行



回家 休息, 待翌日 睡醒後 , 再 行梳洗 。 而一生

呢? 出 了娘胎 , 呱 呱落地 ,然後連 世界也 未看清 的時候 , 被 大人一 言不發 , 送 進學校 , 由 幼稚園 到大學 所謂教 育機器

, 被 龐大的

■ 由 一個集 中營運 到另一 集中營 , 然後畢

業 , 然 後打工 , 然後 談戀愛 , 然後結 婚生子 , 然 後育兒 , 然後一 言不發 • 把 親生孩 子送進 學校的 集中營 , 然後退 休 , 然後 經歷老 ' 病 ■ 最後在 一張陌 生的牀 上死去

■ 由當

值 醫生循 例宣讀 你的死 亡時間 ,然後 由對你 屍身不 屑一顧 的護士 ,紀錄成 冰冷的 0110 的電 腦語言 。 而 你死後 ,你 所做過 的一切 , 由下 一代重 新做過 , 一

切努 力勞力 ,彷彿 都只不 過是在 重演同 一齣戲 , 讓 同一條 公式機 械化地 再度得 以運作



世 世無盡 , 永 無止境 ,漫 無目的 ,渾 無意義



看 ,你生 前的所 謂勞力 • 與西 緒弗斯 力推巨 石的行 動 , 何 其相似 ? 你生 前的所 謂成就 石推 至山巔

, 有 何分別

, 與西緒

弗斯終 能把巨

? 人的 集體所 有行為 的總和

, 與西

緒弗斯 年年月 月的重 重複複 ,那 有區別 ? 所以 ,讀者閣下 ,你 有兩 個選擇 : 一 '逆 來順受 ; 二

'

馬 上自盡 ! 慢着

, 西緒

弗斯可 以反抗 諸神嗎 ? 讀 者閣下 , 你可以

對 生命的 荒謬説 “不”嗎 ? "不 ”, 卡繆説 不可以 。 但卡 繆也説 , 一則堅 決不自 殺 , 二 則絕對 不會逆 來順受 ! 因為所 謂自殺 , 其 背後精 神 , 與逆來 順受並 無二致

。簡單講

, 就是在 生命的 荒謬感

前 ,徹底 降服。 自殺, 就 等同於 被征服 ,承 認生命 對我們

。自

的 懲罰是 奏效的 , 一任 生命的 荒謬對 我們嘲 笑看扁 殺

, 是弱

者所為 ,非強 者之行

。為甚麼



因為 , 我們 雖然不 能反抗 ,但 我們可 以反叛 ! 弱者 因為不 能反抗 • 所以不 會反叛 ; 強 者正正 因為不 能反抗

, 所以他

要反叛 。

強者 的反叛 , 首先體 現在他 勇於直 面生命 的荒謬 。 他 不會 以生活 的煩瑣 與庸俗 的活動 , 如 要發達 、 要 購置豪 宅 、 要娶如 花美女

來麻 醉自己 。 他 也不會 把自己

的命運 ,拱手 ' 假 手於宗 教信仰 ■ 形同一 頭家犬 • 把一切 決定交 給主人 , 自己只 在旁守 候肥肉



垂 涎了事

。他更不

會 讓雙手 軟下來 ,被荒謬 的人生 所擊潰 ,以 自殺來 逃避現 實 。所以 ,強者 能堂而 皇之毫 不囁嚅 地承認 ,荒謬 無孔不 入 、 無 遠弗屆 , 因此 他本人 的人生 是徹底 荒謬的 認荒謬

1

不 關肌肉 方

不 等如讓 荒謬打 敗自己 , 而 在意志

。強者 之強,

。但承

不 在力氣

,

。 他 以無上 的意志 , 在 對方最 強的地

, 奮 力攻堅 , 不 惜代價 , 一

往無前 。 通 過蔑視 、 無視 、

鄙視 , 將對 方最強 的武器 , 化為力 不足提 起鴻毛 的小玩 具。當諸 神滿以 為以永 無止境 的徒然 , 能把 西緒弗 斯擊倒 時 , 西 緒弗斯 卻憑堅 忍不拔 的意志

-

欣 然以推 石為樂

。在

每一 次石頭 滾回山 下時, 以愉 快心情 、 輕 快腳步 ,奔回山 下 , 然後藉 着意志 , 一 下子跨 過苦難 ,擁 抱苦難 , 歡歡喜

喜的跟 自己説 :“好 , 再來 過”, 令看 在眼裏 的諸神



頹然

茫然 , 不 知所措 所以



, 卡繆在

全書的 終結處 這樣説 :

“那岩 石的每 個細粒 ' 那 黑暗籠 罩的大 山每道 礦物的 光芒 ,都成 了他一 人世界 的組成 部分。 攀登 山頂的 拼搏本

身足以 充實一 顆人心 。 應當想 像西緒 弗斯是 幸福的 。 ” 所以 , 若 有任何 人正打 算自殺 ' 我 敢打賭 ,只 因他未 看此書 !

關瑞至 , 明愛 專上學 院人文 及語言 學院助 理教授 、 綜 合教育 文憑課 程主任 , 以講授西 方哲學 及通識 科為主 。 先後 肄業於 倫 敦大學 哲學系 及中文 大學教 育學院 , 於香港 科技大 學人文 學部 取得碩 士及博 士學位 。





關 於卡繆 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 ii 導讀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 iv 荒 誕推理 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 1 荒誕 與自殺 / 2 荒誕 的藩籬 / 10 哲學 的自殺 / 29 荒 誕自由 / 52 荒誕人 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 67 唐 璜主義 / 72 戲劇 / 80 征服 / 88 荒 誕創作 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97 哲學 與小説 / 98 基 里洛夫 / 109 沒 有前途 的創作 / 1 1 8 西緒弗 斯神話 ....................... 123 補編 弗蘭茨

• 卡夫卡 作品中 的希望 與荒誕 .....132

荒 誕推理

2

下面的 篇章論 説一種 荒誕感 ,即 散見於 本世紀 的那種 荒誕感 , 而不 論及荒 誕哲學 。 因為確 切地講 , 對現 時代我 們尚不 甚了了 , 所以 必須首 先申明 , 下列篇 章得益 於某些 智者 , 這是 最起碼 的誠實 。 我的本 意是毫 不掩蓋 ,隨 處都 會 援引他 們的真 知灼見 ,並加 以評論 。 但同 時有必 要指出 , 荒誕迄 今一直 是當做 結論的 , 而 在 本散論 中則是 出發點 。 從這層 意義上 可以講 ,我 的述評 是臨 時性的 , 因為很 難預料 所採取 的立場 。 本着只 對一種 精 神病態 作純粹 的描述 , 暫不 讓任何 形而上 、 任何 信仰混 雜其間 。 這是 本書的 局限所 在和唯 一主張 。

荒誕 與自殺 真 正嚴肅 的哲學 問題只 有一個 ,那便 是自殺 。 判斷人 生值不 值得活 ,等於 回答哲 學的根 本問題 。 至於世 界是否 有三維 , 精神是 否分三 六九等 , 全不 在話下 , 都是 些兒戲 罷了 , 先得找 到答案 。 如 果真的 像尼采 所要求 的那樣 , 一 個哲學 家必須 以身作 則才受 人尊敬 ,那就懂 得這個 答案的 重要性 ,因 為接下 來就會 有無可 挽回的 行為了 。 這 是顯而 易 見的事 , 心靈是 很容易 感知的 , 然而 必須深 入下去 , 在

*

荒 誕推理

3

思想 上才能 使人看 得更清 。 若 問憑甚 麼來判 斷這個 問題比 那個問 題緊要 , 回答是 要 看問題 所引起 的行動 。 我 從未見 過有人 為本體 論而去 死的 。 伽利 略握有 一個重 要的科 學真理 ,但 這個 真理一 旦使 他有生 命之虞 ,他 便輕易 放棄了 。 從 某種意 義上講 , 他行 之有理 ',但不值得 。他的 真理連 火刑柴 堆的價 值都不 如 。 到底地 球圍着 太陽轉 還是太 陽圍着 地球轉 ,根 本無關 大局。 説穿了 ,這 是個無 足輕重 的問題 。 反之 , 我 倒目睹 許多人 ,覺得 人生不 值得度 過而輕 生了事 。 我也看 到有些 人 , 因某些 思想或 幻想給 了他們 生的依 據而為 之獻身 (有 人稱生 的依據 同時也 是極好 的死的 依據) 。 基於此 , 我斷 定 生命的 意義是 最緊迫 的問題 。 何 以見得 ? 就所 有的根 本問 題而論 ,我 指的是 可能導 致死亡 的問題 或強烈 激起求 生慾望 的問題 。思 維方式 大致只 有兩種 , 即拉帕 利斯方 式

2

或 唐吉訶 德方式 。 唯有明 擺着的 事實並 加上恰 如其分

的抒 情表達 ,才能既 打動我 們的感 情又照 亮我們 的思路 。 對如此 樸質如 此悲壯 的主題 , 可 以設想 , 精 深而古 典的辯 證 法應當 讓位於 比較謙 遜的精 神氣度 ,既 出自人 之常情 , 又 富有同 情心理 。 他做對了。相反 , 從 生殖行 為來講

1

從 真理的 相對價 值而言

2

脆弱性令人嗤笑。一 作者註 拉帕利斯 (1470-1525) ,法蘭西元帥 ,驍勇善戰 多次在重大戰役中立大





這位 學者的



功。他奮 不顧身 ,視死如歸



在俗 人眼裏 , 近乎幼稚。

—— 譯者註

4

世 人一向 把自殺 只看做 一種社 會現象 。我們 則相反 , 首 先研究 個體思 想與自 殺之間 的關係 。 自殺這 類舉動 ,如 同一 件偉大 的作品 , 是在 心靈幽 處醞釀 成熟的 , 本 人則不 知情 。 某 天晩上 , 他開 了槍或 投了水 。 一天 我聽説 , 一位 房 產總監 自殺了 , 因為五 年前死 了女兒 , 之後 , 他 變了許 多 , 此事“ 把他耗 盡了” 。別 想找到 更確切 的詞了 。 開始 思索 ,等於開 始被耗 。 社 會對此 是無大 干係的 。 耗 蟲長在 人心中 , 必須深 入人心 去尋找 。 這種死 亡遊戲 , 從 清醒面 對生 存到逃 離光明 ,我們 都必須 跟蹤相 隨和體 察諒解 。 自殺 的起因 有許多 。 一 般而言 , 最明 顯的原 因不是 最致命 的原因 。 世人極 少深思 熟慮而 後自殺 (但不 排除假 設)。 激 發危機 的起因 幾乎總 是無法 監控的 。 報刊 經常談 起“隱私之 痛”或“不治 之症” , 這 些解釋 雖然説 得過去 , 但應當 弄清出 事當天 ,絕 望者 的某個 朋友是 否用漠 不關心 的口 氣跟他 説過話 。 此人罪 責難逃 ,因為這 足以把 他逼上 絕路 ,所 有未 了的怨 恨和倦 怠統統 促他墜 入絕境

3



如 果説很 難鎖定 精神對 死亡押 寶的準 確時刻 和精確 舉措 ,那就 比較容 易從自 殺行為 本身取 得假設 的結果 。 自 殺 , 在某種 意義上 , 像在 情節劇 裏那樣 ,等 於自供 。就是

3

我們 要借此 機會表 明本散 論的相 對性質。自 殺確實 可以跟 一些光 彩得多 的思考聯繫 在一起。 比如 •在中國 革命中 ■ 有過所謂 表示抗 議的政治性自 殺。——作者註

荒 誕推理

5

自 供跟不 上生活 , 抑 或不理 解人生 。 但也 不要在 這些類 比中走 得太遠 , 還是 回到日 常用語 上來吧 。 那只 不過供 認“ 不值得 活下去 ”罷了 。生活 ,自然從來 都不是 容易的 。 世人一 如既往 做出生 存所需 的舉動 , 出於多 種原因 , 其中 首要的 是習慣 。 自願死 亡意味 着承認 ,哪怕 是本能 地承認 這種 習慣的 無謂性 , 承認缺 乏生活 依據的 深刻性 , 承認日 常騷動 的瘋狂 性以及 痛苦的 無用性 。 究 竟哪種 難以估 量的情 感剝奪 了精神 賴以生 存的睡 眠呢 ? 一個 哪怕是 能用邪 理解釋 的世界 ,也 不失為 一個親 切 的世界 。 但相反 , 在被突 然剝奪 了幻想 和光明 的世界 中 ,人 感到 自己是 局外人 。 這 種放逐 是無可 挽回的 , 因為 對失去 故土的 懷念和 對天國 樂土的 期望被 剝奪了 。 人與 其生 活的這 種離異 、 演員與 其背景 的離異 ,正是 荒誕感 。 所 有想過 自殺的 健全人 , 無需 更多的 解釋便 能承認 ,這種 荒 誕感和 對想望 死亡有 着直接 的關係 。 這 部散論 的主題 正好涉 及荒誕 與死亡 的關係 ,正 好涉 及用 自殺來 解決荒 誕的切 實手段 。 原 則上可 以肯定 , 一 個 表裏一 致的人 ,對他信以 為真的 東西理 應付之 於行動 。 故而對 人生荒 誕的信 念應當 支配他 的行為 。 不妨 抱着合 理 的好奇 心自問 , 直言不 諱而非 假惺惺 地自問 ,這 種支配 的結果 是否迫 使人們 儘快從 一種不 可理解 的狀況 中解脱 出來 。 這裏指 的自然 是那些 言必信 、 信必 果的人 。

6

這個問 題用明 晰的措 辭提出 , 可能顯 得既簡 單又難 解 。 但 以為簡 單的問 題會帶 來簡單 的答案 , 顯而 易見的 事就是 顯而易 見的事 , 那 就錯了 。 推 本溯源 , 把問 題的措 辭 倒過來 , 不管 自殺或 不自殺 ,似乎 只有兩 種哲學 解決辦 法 , 要麼 是肯定 的答案 , 要麼 是否定 的答案 , 這未 免太輕 而易 舉了吧 ! 應當重 視那些 疑團未 解的人 。 竊以 為他們 屬於 大多數 。 我還 注意到 ,一 些人嘴 上否定 , 行動 起來好 像心 裏又是 肯定的 。 事實上 , 要 是接受 尼采的 準則, 他們 心裏 想來想 去還是 肯定的 。相反 , 自 殺的人 往往對 人生的 意 義倒確 信無疑 。 這類 矛盾經 常發生 。 甚至 可以説 ,在這 一點上 , 相 反的邏 輯顯得 可取時 , 矛 盾從來 沒有如 此鮮明 過 。 把 哲學理 論與宣 揚哲學 理論的 行為進 行比較 ,未免太 俗套了 。 但 應當明 確提出 ,在 排斥人 生具有 某種意 義的思 4

想家中 , 除 了文學 人物基 里洛夫 (Kirilov) 、傳奇 人物佩 雷格 里諾斯 (Peregrinus Proteus) 埃 (Jules Lequier)

6 >

5

和 假設人 物儒爾



勒基

沒有 一 位將其 邏輯推 至排斥 人生的 。

4

杜斯妥也夫斯基 (Fyodor Dostoyevsky) <羣魔》中重 要人物•參 見本書《基

5

里洛夫》一節。 ----譯者註 佩雷格里諾斯 (95-165) • 希臘犬儒派 哲學家 , 於 165 年奧 林匹克運動會

期間自焚。 "我聽 說戰後 一位作 家誓與 佩雷格 里諾斯 方式 比高 低 ■ 為 引題公■也對 他作品 的注意 , 寫 完第一 本書就 自殺了

。他確

實引起 了注意 • 但書 被認為 寫得很

糟糕。 "----- 作者註

6

勒基埃 (1814-1862) ,法國 哲學家 , 神秘失蹤於大海。——譯者註

荒 誕推理

7

據説 叔本華 面對豐 盛的飯 局讚揚 過自殺 , 並常拿 來作為 笑 料引用 。 其實沒 有甚麼 可笑的 。 叔氏不 把悲劇 當回事 , 雖然 不怎麼 嚴肅, 但終究 對自殺 者作出 了判斷 。 面對上 述矛盾 和難解 ,世 人對人 生可能 產生的 看法和 脱 離人生 所採取 的做法 , 這兩 者之間 , 難道 應當認 為沒有 任何 關聯嗎 ?對此 ,切 勿誇大 其詞啊 ! 人 對生命 的依戀 , 具 有某種 比世間 一切苦 難更強 的東西 。 對 肉體的 判斷相 當於 對精神 的判斷 ,而肉 體則畏 懼毀滅 。 我 們先有 生活的 習慣 , 後 有思想 的習慣 。 當我 們日復 一日跑 近死亡 , 肉體 始終 行進着 , 不 可折返 。 總之 ,這個 矛盾的 要義包 含在我 稱之為 隱遁的 內容中 。 比帕斯 卡爾賦 予“轉 移”一 詞的內 涵 , 既少點 兒甚麼 又多點 兒甚麼 。 致 命的“ 隱遁” ,即為 希望 , 是本散 論第三 個主題 。 所 謂希望 , 就 是對下 輩子生 活 的希望 , 應當“ 對得起 ”才行 , 抑 或是自 欺欺人 : 不是 為生 活本身 而生活 , 而 是為某 個偉大 的理念 而生活 , 讓理 念超 越生活 , 使 生活變 得崇高 , 給 生活注 入意義 , 任理念 背 叛生活 。 這麼説 下去大 有故意 把水攪 渾之嫌 。 至此 , 玩 弄字眼 並 非枉然 , 假 裝相信 拒絕人 生有某 種意義 , 勢必導 致宣稱 人生不 值得活 。 其實 , 這兩 種判斷 之間沒 有任何 硬性標 準 。 只 不過不 要因上 述的含 糊其辭 、 離弦 走板兒 和自相 矛 盾而迷 失方向 。 應當排 除萬難 ,單刀切 入真正 的問題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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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 人自殺 , 因為 人生不 值得活 , 想必是 沒錯的 ,但 不是甚 麼真 知灼見 , 因為 這是顯 而易見 的道理 。 這種對 人生的 大不敬 , 對投 入人生 的否認 , 是 否出自 人生無 謂説呢 ?人 生 之荒誕 ,難道非 要世人 或抱希 望或用 自殺來 逃避嗎 ?這 是在 撥冗刪 繁時所 需揭示 、 探究和 闡明的 。 荒誕 是否操 縱死亡 ?必 須優先 考慮這 個問題 ,別 去管形 形色色 的思想 方 法和無 私精神 的把戲 。 在這種 探究和 激情中 , 細微差 別呀 , 各類矛 盾哪, “ 客觀的 ”智者 隨時善 於引入 各種問 題的心 理學呀 ,都不 重要了 。 只需一 種沒有 根據的 思維, 即邏輯 。 不 容易呀 。 有 邏輯性 倒不難 ,而自 始至終 合乎邏 輯卻幾 乎是不 可能的 。 親手 把自己 弄死的 人如此 這般沿 着自 己感情 的斜坡 走到底 。 於是 在思考 自殺時 ,我 有理由 提出唯 一使我 感興趣 的問題 : 是否 存在一 種直通 死亡的 邏輯 ? 我在 此指明 了推理 的根源 , 只有不 帶過度 的激情 , 光憑 顯而易 見的事 實來進 行推理 ,我才能 知道這 種邏輯 。 所 以我管 這種推 理叫荒 誕推理 。 許 多人已 經着手 進行了 。 不過 我不知 道他們 是否錢 而不捨 。 7

卡爾 • 雅斯培 (Karl Jaspers) 在 揭示世 界統一 體不可 構成 時驚呼 :■這種 限制性 把我引 向自我 ,在 自我中 ,我 不 再躲到 我一心 表現的 客觀論 點背後 , 無 論是我 自身還 是他人 的存在 , 對我都 不再可 能成為 對象了 。 ” 在 許多人 7

卡爾 • 雅斯培 (1883—1969) ,德國心理學家和哲學家。——譯者註

荒 誕推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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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後 , 他又使 人想起 那些人 跡罕至 、 無 水缺源 的境地 , 在 那裏思 想達到 了極限 。 在許多 人之後 , 大概 是的吧 ,但那 些人 又是多 麼急於 求成啊 ! 許多人 , 甚至最 卑微的 , 都到 達了思 想動搖 的最後 轉振點 。 這 些人在 到達轉 振點時 , 紛 紛摒棄 了他們 一向最 為珍視 的生命 。 另 一些人 ,即思想 精英們 ,也 摒棄 了他們 的生命 ,但是 在最純 粹的精 神叛逆 中 ,是 在精神 自殺中 進行的 。 真正的 拼搏在 於儘可 能地反 其道 而行之 ,在於密 切注視 遙遠國 度的奇 花異木 。 對於荒 誕 、 希望 和死亡 互相糾 纏的無 情遊戲 ,需要 有得天 獨厚的 觀察力 ,即執 着力和 洞察力 。 這種胡 纏亂舞 既簡單 初級又 難 以捉摸 ,但 智者可 以解析 其圖形 , 而後加 以闡明 , 並身 體力行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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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誕 的藩籬 深刻 的情感

>

如 同偉大 的作品 , 其蘊涵 的意義 總比有

意表達 的要多 。 內心始 終不渝 的活動 或反感 ,繼續 存在於 所做或 所思的 習慣中 , 這種 恆定性 所導致 的後果 , 心靈本 身全 然不知 。 偉大的 情感帶 着自身 的天地 , 或輝 煌的或 可涼的 , 遨 遊於世 , 以其激 情照亮 了一個 排他性 的世界 , 在那 裏又找 回了適 得其所 的氛圍 。忌妒 、 奢望 、 自私或 慷慨 , 各有一 方天地 。 所謂一 方天地 , 就是 一種形 上境界 和 一種精 神形態 。 專 一化了 的情感 , 所含 的真實 ,比 發端 時的 激動包 含更多 的真實 。 因為後 者是未 確定的 ,既模糊 又“ 肯定” , 既遙 遠又“ 現實” , 有如美 好賦予 我們的 , 或 荒 誕所引 起的那 種激動 。 荒誕感 , 在 隨便哪 條街上 , 都會 直撲隨 便哪個 人的臉 上 。 這 種荒誕 感就這 般赤裸 裸叫人 受不了 ,亮 而無光 , 難 以捉摸 。 然 而這種 難處本 身就值 得思考 。 作為 一個人 , 我 們很可 能真的 永遠認 識不了 , 總 有些不 可制約 的東西 會把 握不住 。 但我幾 乎能認 識世人 ,從他 們的整 體行為 、 從他們 的生活 歷程所 引起的 後果認 出他們 。 同樣 , 對那 些 無法分 析的種 種非理 性情感 , 我幾乎 能界定 , 幾 乎能鑒 定 , 無非 將其後 果全盤 納入智 力範疇 , 無非 抓住和 實錄非 理性情 感的方 方面面 , 重 新描繪 其天地 。 可 以肯定 , 同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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個演員 , 即 便看過 一百次 , 也 不一定 對他本 人有更 深的認 識 。不過 ,假 如把他 扮演的 角色歸 總起來 , 歸總到 他演的 第 一百個 角色時 , 我對他 就稍有 認識了 , 此 話總有 幾分道 理吧 。 因為 明顯的 悖論也 含寓意 ,具有某 種教益 。 教誨在 於 , 一個人 可以通 過演戲 , 同 樣也可 以憑藉 自己真 誠的衝 動 , 來給自 己定位 。 由 此推及 ,比 如一 種忍聲 的低調 , 又 如某些 心底無 處尋覓 的情感 , 不禁因 其激發 的行動 , 因其 假 設的精 神形態 , 而部 分地表 露出來 , 也 可以自 我定位 。 讀者 諸君感 覺得出 , 這是在 確定一 種方法 。 但也 感覺得 出 , 這種方 法是分 析方法 , 並非認 識方法 。 因為方 法意味 着形而上 ,不知不 覺表露 了有時 硬説尚 未認識 的結論 。 正 如一本 書最後 的篇章 已經體 現在最 初的篇 幅中了 。 這是 難以 避免的 。 這裏 所確定 的方法 坦承了 : 全盤真 實的認 識 是不可 能有的 。 唯有 表象可 以計數 ,氣氛可 以感覺 。 這 種不可 捉摸的 荒誕感 ,我們 也許由 此可以 觸及了 , 在 相異而 博愛的 世界裏 , 諸如 智力的 世界裏 , 生活 藝術的 世界裏 , 或 乾脆説 藝術的 世界裏 , 因 為荒誕 氣氛一 開始就 有了 。總之 , 這 是荒誕 的天地 , 是用 自身固 有的亮 光照耀 世 界的精 神形態 。 後 者善於 把得天 獨厚而 不可改 變的面 目識 別出來 ,使 其容光 煥發。

一切偉 大的行 動和一 切偉大 的思想 , 其 發端往 往都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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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足道 。 偉大 的作品 往往誕 生於街 道拐彎 處或飯 店的小 門廳 。 事情 就是如 此荒誕 。 與 其他世 界相比 ,荒誕 世界更 能從這 種可憐 兮兮的 誕生中 汲取其 高貴。 在某些 境況下 ,

一 個人被 問及他 的思想 本質時 , 答道 : “沒 有任何 本質” , 也 許是一 種虛與 委蛇吧 。 至親 好友心 裏是很 明白的 。 但 假如 回答是 真誠的 ,假 如回 答表示 這麼一 種奇特 的心境 : 虛無 變得很 能説明 問題了 , 日常的 鎖鏈給 打斷了 ,心 靈再 也找不 到銜接 鎖鏈的 環節了 ,那麼這 樣的回 答就變 成了荒 誕 的第一 個徵兆 。 背景 某天勢 必倒塌 。 起牀 , 有 軌電車 , 辦公或 打工四 小時 , 吃飯 , 有 軌電車 , 又 是四小 時工作 ,吃飯 ,睡 覺; 星期一 、 星期二 、 星期三 、 星期四 、 星期五 、 星期六 , 同一 個節奏 , 循 此下去 , 大部分 時間輕 便易過 。 不 過有一 天 ,“為 甚麼” 的 疑問油 然而生 , 於 是一切 就在這 種略帶 驚訝 的百無 聊賴中 開始了 。 厭倦處 在機械 生活行 為的末 端 , 但又是 開啟意 識活動 的序幕 : 喚 醒意識 , 觸 發未來 。 未來 , 要麼在 循環中 無意識 的返回 , 要麼徹 底清醒 。 覺醒 之後 , 久 而久之 , 所得 的結果 ,要麼 自殺, 要 麼康復 。 百 無 聊賴本 身帶有 某種令 人反感 的東西 。 不 過這裏 ,應當得 出 結論説 , 百無 聊賴也 有好處 。 因為一 切從覺 悟開始 , 唯 有通過 覺悟才 有價值 。 鄙見 毫無獨 到之處 ,不過是 些不言 自明 的道理 : 適對 荒誕的 根源粗 略了解 , 此 亦足矣 。 單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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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“ 憂慮” 乃萬事 之發端 。 同樣 , 天天 過着沒 有光彩 的生活 , 時 間載着 我們走 , 但總有 一天必 須載着 時間走 。 我們 靠未來 而生活 :“明 天” , “以後 再説” , “等 你有了 出息” , “你 到了年 紀就明 白 了”, 這些前 言不搭 後語的 話挺可 愛的, 因為終 於涉及 死亡了 。 不 管怎樣 , 人 都有那 麼一天 , 確認 或承認 已到而 立之年 ,就這樣肯 定了青 春已逝 。但 同時給 自己在 時間上 定位 ,於是 在時間 中取得 了自己 的位置 。 他 承認處 在一條 曲線的 某個時 間點上 ,表 明必須 跑完這 條曲線 。 他 屬於時 間了 , 不禁毛 骨悚然 , 從時 間曲線 認出他 最兇惡 的敵人 。 明天 , 他期盼 着明天 , 可 是他本 該摒棄 明天的 。 這 種切膚 之痛 的反抗 ,就 是荒誕

&。

較低一 個層次 ,就是 詭譎性 :發 覺世界 是“厚 實”的 , 瞥見一 塊石頭 有多麼 的奇異 , 都叫 我們無 可奈何 ; 大自 然 , 比如一 片風景 , 可以根 本不理 會我們 。 一切自 然美的 深處 都藏着 某些不 合人情 的東西 ,連 綿山丘 、 柔 媚天色 、 婆 娑樹蔭 , 霎時 間便失 去了我 們所賦 予的幻 想意義 ,從此 比失去的 天堂更 遙遠了 。 世 界原始 的敵意 ,穿越 幾千年 , 又追 向我們 。 一時間 我們莫 名其妙 ,因為幾 百年間 我們只 是憑藉 形象和 圖畫理 解世界 ,而且這 些形象 和圖畫 是我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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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並非本意上的荒誕。此處不在乎下定義 ,而是羅列可能包含荒誕的情感。 羅列已經完成

-

荒誕的意 義卻言猶未盡。一 作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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預先 賦予世 界的, 從此 之後再 使用這 種人為 的手段 , 我們 就力莫 能及了 。 世界 逃脱了 我們, 再次顯 現出自 己的本 色 。 那些 慣於蒙 面的背 景又恢 復了本 來面目 ,遠離 我們而 去 。同樣 ,有些 日子, 見到一 個女人 , 臉 孔熟悉 , 如同幾 個月 或幾年 前愛過 的女人 , 重逢 之下卻 把她視 同陌路 , 也 許我們 硬是渴 望使我 們突然 陷於孤 獨的那 種東西 。但時 候 未到呢 , 唯一可 肯定的 : 世界這 種厚實 和奇異 , 就是荒 誕。 世人 也散發 出不合 人情的 東西。 在某些 清醒的 時刻, 他們舉 止的機 械模樣 , 他們無 謂的故 作姿態 , 使他 們周圍 的一切 變得愚 不可及 。 一個 男人在 封閉的 玻璃亭 中打電 話 ,聽 不見他 的聲音 ,但 看得 見他拙 劣的模 擬表演 。 我們 不 禁想問 : 他為甚 麼活着 。 面對人 本身不 合人情 所產生 的這 種不適 ,面 對我們 自身價 值形象 所感到 的這種 無法估 量 的墮落 , 正 如當代 一位作 家所稱 的那種 “噁心

”9

, 也就

是荒誕 。 同樣 , 自己 照鏡子 , 突然看 到有陌 生人朝 我們走 來 ,或在 我們自 己的相 冊裏重 新見到 親切而 令人不 安的兄 弟 ,這還 是荒誕 。 最 後要講 死亡了 , 要講 我們對 死亡的 感受了 。 在這一 點上 ,話已 説盡, 切戒悲 天憫人 , 是 為得體 。 其實 最叫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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指薩特 (Jean-Paul Sartre) 的小説 《噁 心》。- - - -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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驚 訝的是 , 大家 都活着 , 卻好像 誰也“ 不知道 ”似的 。 實 際上是 因為缺 乏死亡 的體驗 。 從本 意上講 , 只有 生活過 的 , 並進 入意識 的東西 , 才是經 驗過的 。 這 裏不妨 勉強談 論他 人的死 亡經驗 , 這 是一種 代用品 , 一種智 者見地 , 對 此 我們從 來沒有 信服過 。 悲 愴的俗 見不能 叫人心 悦誠服 。 恐 懼實際 上來自 事變毋 庸置疑 的層面 。時 間之所 以使我 們害怕 , 是時 間展現 數學般 的演示 , 答案 來自演 示之後 。 所 以關於 靈魂的 種種漂 亮説法 ,在這 裏至少 要稍為 接受經 驗 法對其 對立面 的檢驗 。 耳 光刮在 僵死的 軀體上 留不下 痕跡 , 靈 魂已經 出竅了 。 經 歷這個 基本的 、 關鍵 的層面 , 構成了 荒誕感 的內容 。 無用 感在這 種命運 的死亡 陰影下 萌發了 。 血 跡斑斑 的數學 規律支 配着我 們的生 存狀況 ,對 此 ,任 何道德 、 任何 拼搏都 無法先 驗地解 釋清楚 。 再 説一遍 , 上述 的一切 , 前 人翻來 覆去都 講過了 。 我 只不 過做了 個粗略 的歸類 ,指出顯 而易見 的主題 。 這些主 題貫串 一切文 學和一 切哲學 , 充斥日 常談話 , 沒有 必要再 杜撰了 。 但必 須把握 這些顯 而易見 的情況 ,然後才 探討至 關重要 的問題 。 再強 調一遍 , 我感興 趣的, 主要不 在於發 現種 種荒誕 ,而是荒 誕產生 的結果 。 假如對 這些情 況確信 無疑了 ,難 道還需 要作結 論嗎? 到甚 麼地步 才算沒 有漏洞 呢? 是 應當自 甘死亡 ,抑 或死活 抱着希 望呢? 有必 要事先 在智力 上做一 番同樣 粗略的 清理了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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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神的 首要活 動是區 別真假 。 然而 ,思 想一旦 反思自 身 , 首先 發現的 , 便是一 種矛盾 。 強詞奪 理是不 管用的 。 幾 百年來 ,對此道 沒有人 比亞里 士多德 演繹得 更清楚 、 更 漂亮了 : “這些 觀點不 攻自破 , 其 後果經 常受人 嘲笑。 因 為 , 肯定 一切都 是真理 , 等 於肯定 對立面 的肯定 , 其結果 等於 肯定我 們自己 的論點 是謬誤 (因 為對立 面的肯 定不容 我們的 論點是 真理)。 但, 假如説 一切都 是謬誤 , 這種肯 定也是 謬誤了 。 假如 宣稱只 有與我 們對立 的肯定 才是謬 誤 , 抑或 只有我 們的肯 定才不 是謬誤 , 那麼 我們就 不得不 接受 無數真 的或假 的判斷 。 因為誰 提岀真 的肯定 ,等於同 時宣佈 肯定就 是真理 , 照 此類推 , 以 至無窮 。 ”10 這 種惡性 循環只 是一系 列惡性 循環的 第一種 , 而精 神 在反省 自身時 , 便捲入 這個系 列漩渦 , 暈 乎乎迷 失了方 向 。 上 述悖論 , 簡 單明瞭 得不能 再簡單 明瞭了 。 不管何 種 文字遊 戲和邏 輯絕技 , 理解 首先便 是統合 。 精 神深層 的願望 , 甚 至在最 進化的 活動中 , 也 與人面 對自己 天地的 無意 識感相 依為命 。 所謂無 意識感 , 就是強 求親切 , 渴望 明瞭 。 就 人而言 , 理 解世界 , 就 是迫使 世界具 有人性 , 在 世界上 烙下人 的印記 。 貓的 世界不 同於食 蟻動物 的世界 。

“任 何思想 都打上 人格的 烙印” , 這是不 言自明 的道理 , 別 無深意 。 同樣 , 精神 竭力理 解現實 , 而且只 有把現 實概括 10 出 自亞里 士多德 《形而 上學》 第四卷第 八章。 一 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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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 術語時 , 才覺 得充分 。 假 如人承 認世界 也能熱 愛和受 苦 ,那 麼人就 會心平 氣和了 。 假如思 想在現 象的幻 境中發 現一 些永恆 的聯繫 , 既 能把現 象概括 為單一 的原則 ,又能 把自 身歸納 為單一 的原則 , 那 就算得 是精神 走運了 , 而精 神幸運 的神話 只不過 是可笑 的偽劣 。這種 對統合 的懷念 , 對絕對 的渴望 , 表 明了人 間戲劇 最基本 的演進 。然而 ,説 懷念是 個事實 , 並不意 味着懷 念應當 立即得 到緩解 。 因 為 , 假 如在跨 越慾望 和攫取 之間的 鴻溝時 , 我們贊 同巴門 尼德 (Parmenides)" ,肯定單一 (不管是 怎樣的 單一)這個 現實 , 那麼我 們就墜 入可笑 的精神 矛盾中 , 這是一 種肯定 大一統 的精神 ,並 通過肯 定自身 來證明 自己與 眾不同 ,進 而聲 稱能化 解分歧 。 這又是 一種惡 性循環 ,足以抑 制我們 的希望 。 上 述依舊 是些不 言自明 的道理 。 我再 次重申 ,這些道 理 本身並 無新意 ,令人 感興趣 的是可 以從中 引出的 結論。 我還 知道另 一個不 言自明 的道理 ,那就 是人必 有一死 。 從 中 引出極 端結論 的智者 可以數 得岀來 。 本 散論中 , 自始至 終 用作為 參照的 ,是我 們以為 知道的 和實際 知道的 之間存 在的不 變差距 , 是實 際贊同 和假冒 無知之 間的不 變差距 ; 假 冒的無 知使我 們靠理 念活着 , 而這 些理念 , 倘若 我們真 的身 體力行 ,就會 打亂我 們整個 生活的 。 面 對精神 的這種

11 巴 門尼德 (約 公元前 544—前 450 年),古 希臘哲 學家。

——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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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 解難分 的矛盾 , 我們 恰好要 充分把 握分離 , 即把 我們和 我們自 己的創 作劃開 。 只要 精神滿 懷希望 在固定 的世界 裏保 持沉默 , 一 切就在 精神懷 念的統 合中得 到反映 , 並排 列得井 然有序 。 但 這個世 界只要 動一動 , 就會分 崩離析 : 無 數閃爍 的碎片 自吿奮 勇地來 到認識 的眼前 。 不 必抱希 望有 朝一日 會重建 這個世 界親切 而平靜 的表面 ,給 我們心 靈安寧 。 繼那 麼多世 紀的探 索之後 ,繼思想 家們那 麼多次 讓 賢之後 , 我 們心明 眼亮了 。 就 我們的 全部認 識而言 , 這 一點 是千真 萬確的 。 除了職 業的唯 理論者 ,人們如 今對真 正的認 識已不 抱希望 。 假如 一定要 寫人類 思想唯 一有意 義 的歷史 ,那 只得寫 人類世 代相繼 的悔恨 史和無 能史了 。 確實 , 我能説 “我知 道”誰 的甚麼 和甚麼 的甚麼 。 我 身 上的這 顆心, 我能 體驗到 , 並 能判定 其存在 。 這個世 界 , 我能 觸及也 能判定 其存在 。 我的 學問僅 此而已 , 其餘 有 待營造 。 因為 ,假 如我 試圖把 握我所 確認的 這個我 , 並加 以定位 和概括 , 那 麼這個 我只不 過是一 掬之水 , 會從 我的指 縫流走 。 我可以 把“這 個我” 會擺出 的各種 臉孔一 張張描 繪出來 , 還可以 描繪別 人給予 “這個 我”的 各種面 貌 , 包括 其出身 、 教育 、 熱忱 或沉默 、 偉大 或卑劣 。 但 不可 以把面 貌相加 。 這顆 心即使 屬於我 , 我也永 遠無法 確定 。 我對自 己存在 的確信 和我對 這種確 信試圖 賦予的 內容 , 兩 者之間 的鴻溝 , 永遠也 填不滿 。 我 永遠是 自己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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陌路人 。 在心 理學上 , 如 同在邏 輯學上 , 有 真理又 沒有真 理 。 蘇 格拉底 的“認 識你自 己”, 其 價值等 同我們 懺悔室 裏的 “要有 德行” 。 兩 者既流 露懷念 , 也表 露無知 。 無非 拿重大 的主題 做遊戲 ,是毫無 結果的 。 這些 遊戲只 在符合 近 乎確切 的尺度 時才説 得過去 。 瞧 ,比如 樹木吧 , 我熟 悉樹木 的粗糙 、 水分 , 嗅得出 樹木 的氣味 。 草 的芬芳 , 星 的馥郁 , 夜晚 , 心情舒 坦的某 些晚上 ,我怎能 否認我 體驗到 了強而 有力的 世界? 然而 , 地球 上的全 部科學 , 根本不 能使我 確信這 個世界 是屬於 我的 。 你們 給我描 繪世界 , 教我歸 類世界 。 你們 列舉地 球 的規律 , 在我渴 求知識 的時候 , 我 同意地 球的規 律是真 實的 。 你們剖 析地球 的機制 ,於是我的 希望為 之倍增 。 末 了 ,你們吿訴 我神奇 美好又 多姿多 彩的宇 宙歸結 為原子 , 而原子 又歸結 為電子 。 所有 這一切 好得很 ,我等着 你們繼 往開來 。 但你們 又對我 説有一 種見不 着的星 球系統 ,有不 少電子 圍繞一 個核團 團轉動 。 你們 用形象 向我解 釋了世 界 。 於是 我看出 你們是 在作詩 ,那我 就一輩 子也弄 不清楚 了 。 我還 沒來得 及發火 ,你 們已 經改變 理論了 , 難 道不是 這樣嗎 ?這 麼説來 , 本該教 我懂得 一切的 科學在 假設中 就 結束了 , 清醒的 認識在 隱喻中 沉沒了 , 不 確定性 在藝術 作品 中找到 了歸宿 。難道我 先前需 要付出 這麼多 努力嗎 ? 與 之相比 , 山丘 柔和的 線條和 夜晚摸 着激跳 的心口 ,教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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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更多 的東西 。 言 歸正傳 ,如 果説我 通過科 學懂得 現象並 一一 歷數 ,我 卻不能 因此而 説已理 解世界 。即 使我 用腳丈 量過全 球的高 山峻嶺 ,也不 會知道 得更多 。 你們讓 我在寫 實和 假設之 間選擇 , 寫實是 可靠的 ,但 對我毫 無教益 , 而 假設即 便對我 有教益 , 卻根本 不可靠 。我對 自己、 對世界 都陌生 , 唯一可 依賴的 , 是 用某種 思想武 裝起來 , 而這種 思 想一旦 肯定甚 麼就否 定自身 ; 我 唯有拒 絕認知 和摒棄 生命 才能得 到安寧 ,而 且好勝 的願望 總是在 藐視其 衝擊的 藩籬 上碰壁 , 這是 怎樣的 狀況呢 ?有志者 , 必挑 起悖論 。 一 切就緒 ,按 部就班 , 就等 着出現 中了毒 的安寧 , 那正是 無 憂無慮 、心靈 麻木或 致命的 摒棄所 造成的 。 智 力以自 身的方 式也讓 我明白 世界是 荒誕的 。 作為 對 立面的 盲目性 ,徒 然聲稱 一切都 是明明 白白的 ,而 我則 一 直期待 着證據 ,一直期 待着理 性有理 。但 儘管經 歷了那 麼多自 以為是 的世紀 ,外加產 生過那 麼多振 振有詞 的雄辯 家 , 但我 清楚此 説不對 。 至少在 這方面 , 恕我孤 陋寡聞 , 是不 走運的 。 所謂放 之四海 而皆準 的理性 ,實 踐的 或精神 的 , 所謂 決定論 , 所謂 解釋萬 象的種 種範疇 , 無一 不使正 直 的人嗤 之以鼻 。 與精 神根本 不搭界 。 被否定 的精神 ,真 知灼見 是受到 束縛的 。 在這 種難以 估算而 有限度 的天地 裏 ,人 的命運 從此有 了意義 。 一個 非理性 族羣站 起來了 , 周 匝而圍 , 直 至終了 。 荒誕 感恢復 了明智 , 如今又 得到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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協調 , 於 是清晰 、 明確 起來了 。 我説過 世界是 荒誕的 , 未 免操之 過急了 。 世界 本身不 可理喻 , 我們所 能説的 , 僅此 而已 。 所 謂荒誕 ,是指 非理性 和非弄 清楚不 可的願 望之間 的衝突 ,弄個 水落石 出的呼 喚響徹 人心的 最深處 。 荒誕取 決於人 ,也不 多不少 地取決 於世界 。 荒誕是 目前人 與世界 唯一 的聯繫 , 把 兩者拴 在一起 , 正如 唯有仇 恨才能 把世人 鎖住 。 我 在失度 的世界 裏歷險 , 所 能清晰 辨別的 , 僅此而 已 。 就此 打住吧 。 荒誕規 範着我 與生活 的關係 ,假 如我把 這種荒 誕當真 , 假如 我心中 充滿在 世界奇 觀面前 激動不 已 的情感 , 充滿 科學研 究迫使 我具備 的明智 , 那麼 我就應 當 為這些 確認犧 牲一切 , 就應當 正視這 些確認 , 並 加以維 護 。尤 其應當 據此而 規範我 的行為 ,不管 產生甚 麼後果 , 都緊 跟不捨 。 我這裏 講的是 正直性 。 但我 要求事 先知道 思 想是否 能在這 些荒漠 中成活 。

我獲 悉思想 至少已 進入這 些荒漠 , 在 那裏找 到了麵 包 ,明 白了先 前只是 靠幻象 充飢的 。思 想給 人類思 考最迫 切的 幾個主 題提供 了機會 。 荒誕從 被承認 之日起 , 就是一 種激情 , 最撕心 裂肺的 激情 。 但全 部的問 題在於 人是否 能靠激 情生活 ,還 在於是 否能 接受激 情的深 層法則 ,即 激情在 振奮人 心的同 時也在 焚毀 人心。 這還 不是我 們將要 提出的 法則, 而是 處於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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述體驗 的中心 , 會 有時間 再談的 。 不如先 承認產 生於荒 漠的 主題和 衝動吧 , 只要 一一 列舉 就行了 。 這些 東西如 今 也眾所 周知了 。這 不一直 就有人 捍衛非 理性説 的權利 。 傳統上 存在一 種説法 , 叫委 曲求全 的思想 ,這個傳 統一直 沒有 間斷過 。 對 理性主 義的批 判次數 太多了 , 似乎 不必再 批判 。 然 而我們 的時代 一直出 現反常 的體系 ,想方 設法絆 倒理性 , 彷彿理 性果真 一直在 向前進 ,但不 等於證 明理性 有多 大效力 ,也不等 於證明 理性的 希望有 多強烈 。 從歷史 上看 , 兩種 態度始 終存在 , 表明 人的基 本激情 , 把 人左右 夾 攻得苦 不堪言 , 又要呼 喚統合 , 又 要看清 會受藩 籬的重 重包圍 。 然而 , 也許 從來沒 有別的 時代像 我們時 代這樣 對理性

“ 大聲

發起更猛 的攻擊 。 自從 查拉圖 斯特拉 (Zarathustra)

疾呼:“偶然 , 這 是世上 最古老 的貴族 。 當 我説沒 有任何 永恆 的意志 願意君 臨萬物 萬象時 ,我 就把最 古老的 貴族頭 銜還 給了萬 物萬象 。 " 自從 齊克果

(Kierkegaard) 得了不

治之 症時説 : “ 這病導 致死亡 , 而 死亡之 後甚麼 也沒了 。” 荒誕 思想的 主題層 出不窮 , 有意味 深長的 , 也有折 磨人心 的 , 抑或 至少非 理性思 想和宗 教思想 是如此 , 這種 微妙的

12 查拉圖 斯特拉 •波斯教先知 和改革 派領袖•活動於公元前六 世紀伊朗東北 部 ■ 認為世 界有善 與惡兩 個對立 的本原 , 火則代 表善良 和光明 ■ 主張以高 度的道德 觀分清善與惡。——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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區別 是至關 重要的 。 從雅 斯培到 海德格 ,從 齊克果 到舍斯 托夫 (Chestov) ,從現 象學者 到舍勒 (Scheier)",就 邏輯和 道 德而言 , 整整 一個智 者家族 , 因 懷舊結 為親戚 , 因方法 或目的 而反目 , 他們千 方百計 阻擋理 性的王 家大道 , 想方 設法 重新找 到真理 的通途 。 此處 ,在下對那 些已知 的和體 驗過的 思想作 個假設 。 不管 智者們 現在或 過去有 甚麼抱 負 ,他們統統 從那個 無法形 容的世 界出發 。 那裏佔 統治地 位的是 : 矛盾 、 二 律背反 、 焦 慮或無 能為力 。 他 們的共 同點 , 恰 恰是迄 今人們 所披露 的主題 。 必須明 確指出 , 對 他們也 不例外 , 尤為 重要的 是他們 從發現 中引出 的結論 。 這非 常重要 ,有 必要專 門研究 。眼下 只涉及 他們的 發現和 他 們最初 的經驗 。 問 題只在 於證實 他們的 親和力 。 假如 硬要論 證他們 的哲學 ,是可以 把他們 共同的 氛圍烘 托出來 的 ,並 且不管 怎麼説 ,這也就 足夠了 。 海 德格冷 峻地審 視了人 類狀況 , 宣吿 人類生 存受到 了凌辱 。 唯一 的現實 , 是 生靈在 各個階 段的“ 憂慮” 。 對 迷途於 世的人 及其排 遣而言 , 這憂 慮是一 種轉瞬 即逝的 恐慌 。 但 恐慌一 旦意識 到自身 , 便成 為焦慮 , 即清 醒者永 久 的氛圍 , “在 這種氛 圍中生 存重新 抬頭” 。 這位 教授使 用 最抽象 的語言 , 手不 發抖地 寫道: “人類 生存的 完整性 和 局限性 比人本 身處於 更優先 的地位 。 ”他 對康德 的興趣

——譯者註

13 舍勒 (1874—1928) ,德國哲 學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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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於承 認康德 “純理 性”的 局限性 , 在於對 自己的 分析作 出結論 : “世界 不能再 向焦慮 的人提 供任何 東西了 。 ”這 種憂慮 , 他 覺得實 際上大 大超越 了推理 的範疇 , 以 至腦子 裏老 惦念着 , 嘴 巴上老 崂叨着 。 他 列出憂 慮的方 方面面 : 當平凡 的人千 方百計 使憂慮 普遍化 並使之 愈來愈 沉重時 , 煩惱便 顯現了 ; 當智 者靜觀 死亡時 , 恐懼便 顯露了 。 他不 把意 識和荒 誕分家 。 死亡 的意識 , 就 是憂慮 的呼喚 ,於是 “存在 通過意 識發出 自身的 呼喚” 。 死亡的 意識就 是焦慮 的聲音 , 要 求存在 “從消 失重新 回到芸 芸眾生 中來” 。 對 他自己 也一樣 , 不該高 枕無憂 , 而 必須鞠 躬盡瘁 、 死而後 已 。 他置 身於荒 誕世界 , 接受 着荒誕 世界的 可歿性 , 在廢 墟中尋 找自己 的聲音 。 雅 斯培對 一切本 體論都 絕望了 , 因為他 硬要相 信我們 失去 了“天真性” 。 他知道 我們無 所作為 , 做甚麼 也不能 使 表象的 致命遊 戲昇華 。 他知道 精神的 終結便 是失敗 。 他沿 着歷史 賦予我 們的精 神歷險 , 磨 蹭哪躅 , 無情 地識別 出各 種體系 的缺陷 , 識別 出挽回 了一切 的幻覺 , 識別出 不 遮不掩 的預言 。 在 這頹敗 的世界 , 認識 的不可 能性已 被論證 , 虛 無好像 是唯一 的現實 , 無援 的絕望 , 唯 一的姿 態 , 於 是他試 圖重新 找到通 向神秘 天國的 愛瑞雅 妮導線

荒 誕推理

(Ariadne,s thread)

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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°

舍斯 托夫獨 佔一方 ,一直 致力於 單調得 叫人欽 佩的著 作 , 始終 不懈地 朝着同 樣的真 理奮進 。 他屢 屢指出 , 最嚴 密 的體系 , 最普 遍的理 性主義 , 到頭 來終將 在人類 思想的 非理性 上碰壁 。 任何不 言自明 的道理 , 哪 怕含諷 刺意義 的 , 任 何對理 性不敬 的矛盾 ,哪 怕令 人嗤之 以鼻的 , 都逃 不過他 的眼睛 。 唯 一使他 感興趣 的事情 , 實 屬例外 , 那就 是心靈 史或精 神史。 通過杜 斯妥也 夫斯基 式的死 囚經驗 , 通過尼 采式的 精神激 劇歷險 ,通過哈 姆雷特 式的咒 語或易 卜 生式的 苦澀貴 族德行 , 舍 斯托夫 探索着 、 指明着 、 提 升 着人類 對不可 救藥性 的反抗 。 他 不把自 己的一 套道理 用在 理性上 , 帶着 幾分毅 然決然 , 開 始涉足 毫無色 彩的荒 漠 , 在那 裏一切 確定性 都變成 了石頭 。 他 們之中 最有誘 惑力的 恐怕是 齊克果 , 至少他 的部分 經歷 比發現 荒誕更 吸引人 : 他體驗 了荒誕 。“ 最可 靠的緘 默 不是閉 口不言 , 而是張 口説話 。 ” 寫下此 話的人 , 一開 始就 確信任 何真理 都不是 絕對的 ,都 不能使 本身不 可能實 現 的存在 變得令 人滿意 。 身為一 通百通 的唐璜 ,舍 斯托夫

14 愛 瑞雅妮 導線, 出自希 臘神話 : 忒修斯 到達克 里特島 • 定要 進迷宮 同牛首 人 身的怪 物決鬥 。愛 瑞雅妮 給他一 個線團 • 讓他把 線頭拴 在門口 殺死怪 物後 • 順着 導線走 出迷宮 。成 功之後 • 他 帶着愛 瑞雅妮 出逃了 。一 譯者 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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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次更 換筆名 、 矛 盾百出 , 既寫出 《佈 道詞》 (Discourses

of Edification) , 也寫下 《誘 惑者的 日 記》 (The Diary of the Seducer) 這樣一 本犬儒 主義唯 靈論的 教科書 。 他 心裏感 到的 那根刺 ,不是 用來平 息痛苦 , 相反是 用來喚 醒痛苦 , 懷着甘 當受難 者的那 種絕望 的歡樂 ,一點一 滴地製 造受難 者: 清醒, 違拗, 裝 模作樣 , 就是説 製造魔 鬼附身 者的系 列 。 那張 既溫存 又冷笑 的面容 ,那些 隨着發 自靈魂 深處的 吶喊 而旋轉 的陀螺 ,就 是荒誕 精神本 身與超 越它的 現實所 遭遇 的情景 。 齊克 果的精 神冒險 ,導 致了付 出昂貴 代價的 醜聞 , 開始 時就非 常糟糕 , 是一種 沒有自 身背景 的體驗 , 被打 回最原 始的自 相矛盾 中去了 。 另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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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 方法上 , 胡塞爾 (Husserl ) 和 現象學 家們極

盡誇張 之能事 , 在多樣 性中重 組世界 , 否 定理性 的超驗 力 。 精神 世界隨 着他們 難以估 量地豐 富起來 。 玫 瑰花瓣 、 里程 碑或人 的手所 具有的 重要性 與愛情 、 慾望或 萬有引 力定 律相同 。 思想 , 不 再意味 着統合 , 不再 是以大 原則的 面目使 表象變 得親切 。思想 , 就是 重新學 習觀察 、 關注 , 就 是引導 自己的 意識, 就 是以普 魯斯特

(Proust) 的方式

把每 個理念 、每 個形象 變成得 天獨厚 的領地 。 離 譜的是 , 一切都 是得天 獨厚的 。 能 為思想 正名的 ,是對思想 極端在 意 。 胡 塞爾為 使自己 的方法 比齊克 果或舍 斯托夫 的更為 實證 , 從根 子上就 否定理 性的古 典方法 , 破 除希望 ,打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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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覺 和心靈 的大門 , 輸入層 出不窮 的現象 , 豐富得 有些不 合人情 。 這 些道路 , 要麼 通向一 切科學 , 要 麼甚麼 科學也 通 不到。 就是説 ,此處 手段比 目的更 為重要 。 問題 僅在於 “對 認知的 態度” , 而不在 於慰藉 。 再 説一遍 , 至少 在根子 上 是如此 。 怎 能感覺 不到這 些智者 根深蒂 固的親 緣關係 ? 怎能 覺察不 到他們 聚集在 獨自享 有卻痛 苦得沒 有任何 希望的 領地呢 ?但願 , 要 麼一切 都能解 釋清楚 , 要 麼甚麼 也別解 釋。 況且, 理 性面對 這種心 靈吶喊 是無能 為力的 。 精神 被這 種要求 喚醒後 , 一味探 索尋求 , 找到的 只是矛 盾和歪 理 。 我 不明白 的東西 , 就 是沒有 道理的 , 於 是世界 充滿了 非理性 的東西 ; 我不 明白世 界的單 一含義 ,於是世 界只是 個 非理性 的巨物 ; 一 旦能説 :“這很 清楚” , 於是一 切就得 救了 。 但這些 智者競 相宣吿 , 甚麼也 不清楚 , 一切 都是亂 糟糟的 ,於是 他們接 着宣吿 , 世人只 對包圍 他們的 藩籬保 持 着明智 和確切 的認識 。 所 有這些 經驗配 合和諧 ,相 互交替 。 精神走 到邊界 , 必須作 出判斷 ,選 擇結論 。 那 裏便是 自殺和 找到答 案的地 方 。 但我 把探求 的順序 倒過來 , 從 智力歷 險出發 , 再回到 日 常舉止 。 以 上提及 的體驗 產生於 須臾不 該離開 的荒漠 。 至少應 該知道 體驗到 達何處 。 人奮 鬥到這 個地步 , 來到 非理 性面前 ,內 心不由 得產生 對幸福 和理性 的渴望 。 荒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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產生 於人類 呼喚和 世界無 理性沉 默之間 的對峙 。 這一點 不應 當忘記 ,而 應當抓 住不放 , 因為 人生的 各種結 果都可 能由 此產生 。 非理性 ,人 的懷 舊以及 因這兩 者對峙 而突顯 的荒誕 , 就 是悲劇 三人物 , 而 此劇必 須與一 切邏輯 同歸於 盡 ,之後 ,邏輯 存在才 有可能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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哲學 的自殺 荒 誕感未 因上章 所述而 成為荒 誕概念 。 荒誕 感奠定 了荒 誕概念 的基礎 , 僅 此而已 。 前 者並未 歸納在 後者之 中 , 只作瞬 息停留 , 便對 世界作 出自己 的判斷 , 而 後繼續 向前 , 愈 走愈遠 。 荒 誕感是 活潑鮮 亮的, 就是説 , 要麼活 該死亡 , 要麼名 揚四海 。 就 這樣我 們匯集 了上述 的一些 主題 。 但再 説一遍 , 我感 興趣的 ,不 是甚麼 著作或 甚麼智 者 , 因 為批評 他們及 其著作 需要另 一種形 式和另 一個範 疇 , 而 是發現 他們的 結論所 具有的 共同點 。 他們 的思想 也許 從來沒 有這樣 分歧過 。 然而他 們備受 震盪的 精神風 貌 , 我們卻 承認是 相同的 。 同樣 , 他 們儘管 各自經 歷了如 此 不相像 的學科 ,但在 結束歷 程時的 吶喊卻 以相同 的方式 迴響 。 我們明 顯感到 剛才提 到的智 者們具 有一種 共同的 精 神氛圍 。 硬 説這種 氛圍是 玩命的 ,那 差不 多就是 玩弄字 眼 。 生 活在這 種令人 窒息的 天空下 , 迫 使人要 麼出走 , 要 麼留下 。 問題是 要知道 , 在第 一種情 況下如 何出走 , 在第 二種情 況下為 何留下 。 我就 這樣來 界定自 殺的問 題以及 可 能對存 在哲學 的結論 所給予 的關注 。 我 想事先 偏離一 下正道 。 到目 前為止 , 我們做 到了從 外部劃 出荒誕 的範圍 。 但我 們可以 考量這 個概念 包含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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甚 麼清晰 的東西 , 可以 試圖通 過直接 分析法 , 一則 認出這 個概念 的含義 ,再則 發現這 個概念 所帶來 的後果 。 假 如我指 控一個 無辜者 犯下滔 天大罪 ,假如我 向一位 謙謙 君子斷 言他對 自己的 親姐妹 懷有非 分之想 ,他 將反駁 我 説這是 荒誕的 。 這種 憤慨有 其滑稽 的一面 , 但也 有深刻 的道理 。 謙謙 君子以 這種反 駁表明 ,我強加 於他的 行為與 他畢生 遵循的 原則之 間存在 着明顯 的二律 背反。 “ 這是荒 誕的” , 意味 着“這是不可 能的” , 但 也意味 着“這是矛盾 的”。 假 如我看 見一位 持白刃 武器的 人攻擊 一個持 機關槍 的人 , 我將斷 定他的 行為是 荒誕的 。 説 他的行 為荒誕 , 是 根據他 的動機 和等待 着他的 現實之 間的不 成比例 來斷定 的 ,是根 據我看 出他的 實際力 量和他 企圖達 到的目 標之間 的 矛盾來 斷定的 。 同樣 , 通過荒 誕進行 論證來 作對比 , 即 用這種 推理的 後果與 要建立 的邏輯 現實來 作比較 。 總而 言之 , 從 最簡單 的到最 複雜的 , 荒 誕性愈 來愈強 , 因為我 作 各項比 較的差 距愈來 愈大了 。世 間存在 着荒誕 的婚姻 、 荒誕 的挑戰 、 荒誕 的怨恨 、 荒誕 的沉默 、 荒誕的 戰爭和 荒誕 的和平 。 其中任 何一種 荒誕性 都產生 於比較 。 所以 我有 理由説 ,對 荒誕性 的感覺 並非產 生於對 一個事 實或一 個印 象簡單 的考察 ,而 突顯於 某事實 的狀態 和某現 實之間 的比較 , 突顯 於一個 行動和 超越此 行動的 環境之 間的比 較 。 荒 誕本質 上是一 種分離 , 不屬 於相比 因素的 任何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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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 ,而產 生於相 比因素 的對峙 。 從 智力上 看問題 , 我 可以説 荒誕不 在於人 (如 果這樣 的隱 喻有某 種意義 的話), 也不在 於世界 , 而在於 兩者的 共 同存在 。 眼下 , 荒誕是 統合兩 者的唯 一聯繫 。 假如我 想停留 在顯而 易見的 道理上 , 我知 道人需 要甚麼 , 我知道 世界 給他奉 獻甚麼 , 而現在 可以説 我還知 道是甚 麼統合 了他們 。 我無 需更深 挖掘了 。 探索 者只需 堅信就 足夠了 。 問題 僅僅在 於把一 切後果 弄個水 落石出 。 直接 後果同 時也是 一種方 法準則 。 奇特的 三位一 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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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 一旦 用這種 方法加 以闡明 , 便 完全失 去突然 發現新

大陸般 的那份 新奇了 。但具 有與經 驗的數 據相通 的東西 , 既 非常簡 單又非 常複雜 。 這 方面的 第一個 特徵就 是不可 分割性 。 破壞其 中一項 , 便破壞 其整體 。 在人類 精神之 外 , 不可能 有荒誕 。 因此 , 荒誕如 同萬物 必以死 亡吿終 。 但在 這個世 界之外 ,也 不可能 有荒誕 。 有鑒 於這一 基本準 則, 我斷定 荒誕的 概念是 本質的 ,這 在我的 真情實 況中可 列為 第一位 。 上 述方法 的準則 在這裏 露頭了 。 假 如我斷 定一件 事情是 真實的 , 我就 應當加 以維護 ; 假如我 介入解 決一 個問題 ,至 少不應 該用解 決問題 本身去 迴避問 題的某 一項 。 對 我而言 ,唯一的 已知數 是荒誕 。 問 題在於 如何擺

15 指基督 教聖父 、聖子和 聖靈合成的神 。—— 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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脱荒誕 ,在於 是否從 這種荒 誕中推 論出應 當自殺 。 第一個 條件 ,其實 是我研 究的唯 一條件 , 就 是維護 壓得我 喘不過 氣 的東西 ,就是 必然尊 重我斷 定其自 身具有 的那種 本質的 東西 。 我剛才 是將其 當做一 種對峙 和一種 不息的 鬥爭來 下 定義的 。 把這種 荒誕邏 輯推至 極限時 , 我應 當承認 , 這 種鬥爭 意味着 徹底缺 乏希望 (跟絕 望毫不 相干),意 味着不 斷的拒 絕(不 應與 棄絕相 混淆) 以及意 識到的 不滿足 (不 要聯想 到青春 不安) 。 一 切破壞 、 迴 避或縮 小這些 要求的 (首先 是贊 同取消 分離), 都 有損於 荒誕並 貶低了 由此可 能提建 議 的態度 。 只有在 不贊同 荒誕的 條件下 ,荒誕才 有意義 。

現有 一種顯 而易見 的事實 , 似乎完 全是精 神上的 ,那 就是一 個人始 終是自 己真情 實況的 受難者 。 這些 真情實 況一旦 被承認 ,他 就難以 擺脱了 。付 出一點 兒代價 在所難 免 。 人一 旦意識 到荒誕 ,就永 遠與荒 誕綁在 一起了 。 一個 人沒 有希望 , 並意 識到沒 有希望 , 就不 再屬於 未來了 。 這 是天意 。 但世 人竭力 逃脱自 己創造 的世界 ,也是 天意呀 。 在 此之前 的一切 ,恰恰只 在考量 這種悖 論時才 有意義 。 世 人從 批判唯 理主義 出發去 承認荒 誕氛圍 ,從 而推廣 他們所 得 的結果 , 在這方 面着手 研究他 們的推 廣方式 , 是 最有教 益的了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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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 , 我若 堅守存 在哲學 , 顯 而易見 , 一切存 在哲學 無 一不勸 我逃遁 。 存 在哲學 家們通 過奇特 的推理 , 在理 性的殘 垣斷壁 上從荒 誕出發 , 在對 人封閉 和限制 的天地 裏 , 把壓 迫他們 的東西 神聖化 , 在剝 奪他們 的東西 中找出 希望 的依據 。 凡有宗 教本質 的人都 抱有這 種強制 的希望 。 這 是值得 一談的 。 不 妨只分 析一下 舍斯托 夫和齊 克果特 別重視 的幾個 主題 , 以 資印證 。 但 先提一 下雅斯 培給我 們提供 的例證 , 他把這 類例證 推至漫 畫化了 。 剩下的 就比較 清楚了 。 雅 斯培無 力實現 超驗性 , 無法探 測經驗 的深度 , 卻意 識到世 界 被失敗 震撼了 ,這 就不去 管他了 。 他會 進步嗎 ?或至少 從 失敗得 出結論 ? 他沒 有帶來 任何新 的東西 。 他 在經驗 中 甚麼也 沒發現 , 只承認 自己無 能為力 , 連 個藉口 都沒找 着 ,推論 不出令 人滿意 的原則 。 但這 個原則 未經證 明就由 他 脱口而 出了, 他一 口氣同 時認定 超驗性 、 經驗 的存在 以及生 命的超 人意義 。 他寫道 :“難 道不是 失敗超 越了一 切解 釋和一 切可能 的説明 ,顯 示了不 是虛無 而是超 驗性的 存在 。 ”這 種存在 , 突 然之間 通過人 類信念 的某個 盲目行 動 , 對 一切作 了解釋 , 並下 了定義 , 稱之為 “一般 與特殊 難以 設想的 統一” 。 這樣 , 荒誕 就變成 了神明 (指 該詞最 廣泛 的意義 而言), 這 種理解 上的無 奈也就 變成了 照亮萬 物 的存在 。 邏輯 上沒有 任何東 西引得 出這種 推理, 權稱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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躍吧 。 有悖常 理的是 ,雅斯培 執着地 、 無比 耐心地 使超驗 性的 經驗無 法實現 。 因為 似是而 非愈不 可捉摸 ,定 義就顯 得愈徒 勞無益 , 他就愈 覺得超 驗性是 真實的 :他的 解釋能 力和世 界及其 非理性 的經驗 之間存 在距離 ,而他致 力於肯 定超 驗性的 激情恰 恰跟這 一距離 成正比 。 這 樣看來 ,雅斯 培千方 百計打 破理性 的偏見 ,是因為 他要把 世界解 釋得更 徹底 。 這個 委曲求 全的思 想聖徒 , 到極端 受辱中 , 去找能 使最 徹底的 存在得 以再生 的東西 。 神 秘思想 使我們 熟知上 述過程 。 這些 過程與 任何精 神形 態都合 情合理 。 但 我此刻 的做法 , 好 像要認 真對待 某 個問題 。 我 不去預 斷這種 形態的 一般價 值及其 教益的 能量 ,只 想權衡 這種態 度是否 符合我 給自己 提出的 條件, 是 否與我 感興趣 的衝突 相稱。 為此 ,我要 重提舍 斯托夫 。 一位評 論家援 引他的 一句話 , 值 得注意 :“唯一真 正的出 路 恰恰處 在人類 判斷沒 有出路 的地方 。 否 則我們 需要上 帝幹嘛 ?我們 轉向上 帝只是 為了得 到不可 能得到 的東西 。 至 於可以 得到的 , 世人 足以對 付得了 。 ”如 果説有 甚麼舍 斯托夫 的哲學 ,我可 以説他 的哲學 完全由 這句話 概括了 。 舍斯托 夫作了 充滿激 情的分 析之後 ,發 現了 一切存 在的基 本 荒誕性 , 他 不説“這就是 荒誕” , 而説 “這就 是上帝 : 還 是拜 託上帝 為上策 , 即使上 帝不適 合我們 任何一 種理性 範疇” 。 為了不 至於發 生混淆 , 這位 俄國哲 學家甚 至暗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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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帝 也許是 記恨的 、 可憎的 、 不可 理解的 、 矛盾 百出的 , 但 只要上 帝的面 目是最 可怕的 ,就 可確定 其強大 。 上帝的 偉大 , 在 於叫人 摸不着 頭腦; 上帝 的證據 , 在於不 通人情 世故 。 哲學家 必須自 身躍進 ,並通過 這個飛 躍來擺 脱理性 幻想 。 因此 , 舍斯托 夫認為 , 接 受荒誕 的同時 , 就 是荒誕 本身 的體現 。 證 實荒誕 等於接 受荒誕 。 舍 斯托夫 的思想 邏輯 致力於 把荒誕 暴露在 光天化 日之下 , 以 便一箭 雙鵰, 使荒 誕帶來 的巨大 希望湧 現出來 。 這種形 態再次 證明是 合理的 。但我 在此固 執地只 考量一 個問題 及其一 切後果 。 我 不必審 視一種 思想或 一個信 德行為 如何楚 楚動人 , 本 人有的 是時間 去研究 。 我知 道理性 主義者 對舍斯 托夫的 態度十 分惱火 。 但我 覺得舍 斯托夫 反理性 主義很 有道理 , 因 此我只 想知道 他是否 始終忠 於荒誕 之戒律 。 然而 , 假如我 們承認 荒誕是 希望的 對立面 , 我 們便發 現存在 思想對 舍斯托 夫而言 , 是以 荒誕為 前提的 ,但 論證 荒誕 只不過 為了消 除荒誕 。 這種思 想微妙 恰如雜 耍的一 種動 人把戲 。此外 ,當 舍斯托 夫把他 的荒誕 和流行 的道德 及 理性對 立起來 ,他就 把他的 荒誕稱 為真理 和救世 。 所 以從荒 誕的根 基和定 義上看 , 舍 斯托夫 是贊成 荒誕的 , 假 如承認 上述概 念的全 部能量 存在於 衝擊我 們最基 本的希 望 方式中 ,假 如感到 荒誕為 了生存 而要求 我們不 必贊同 , 那 顯而易 見荒誕 失去其 真面目 , 失去 其相對 的人性 , 從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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進 入既不 可理喻 卻又令 人滿意 的永恆 。 若 有荒誕 ,必在人 間 。 荒 誕概念 一旦變 成永恆 的跳板 ,便 不再 與人的 清醒感 知相連 。 那麼 荒誕不 再是世 人所證 實卻不 贊同的 明顯事 實了 。 鬥爭被 迴避了 。 人融入 荒誕, 並在融 為一體 中消除 自 身的本 質特性 ,即 對立性 、 破 壞性和 分裂性 。 這 種跳躍 是一 種逃避 。 舍斯 托夫非 常樂意 援引哈 姆雷特 的話: The

time is out of joint(時間脱 節了), 他 是懷着 誠惶誠 恐的希 望 引用的 , 這 個説法 可視為 出自他 的手筆 。 其實 哈姆雷 特説的 並非這 層意義 , 也非 莎士比 亞筆下 的原意 。陶醉 於非理 性和痴 迷於使 命感, 使荒誕 背離洞 若觀火 的精神 。 舍斯托 夫認為 , 理性 是徒勞 無益的 , 而理性 之外則 有點兒 東西 。 一 般荒誕 説認為 , 雖然 理性徒 勞無益 ,但理 性之外 卻 甚麼也 沒有了 。 這 一跳躍 至少能 讓我們 對荒誕 的真正 本質看 得更清 楚一點 。 我們知 道荒誕 只在平 衡中才 有價值 ,首先 只在比 較 而並非 在比較 的各個 階段才 有價值 。 而 舍斯托 夫恰恰 把荒 誕的全 部重量 壓在某 一階段 ,從 而破壞 了平衡 。 我們 對理解 的渴求 、 對絕 對的懷 念都恰 恰只有 在能夠 理解和 解 釋許多 事情的 條件下 才可以 説清楚 。絕 對否定 理性是 徒勞 無益的 。 理性 有自己 的範疇 , 在自己 的範疇 裏是有 效的 。 這 正是人 類經驗 的範疇 。 所 以我們 想要把 一切都 搞個水 落石出 。 反之 ,我們 之所以 不能把 甚麼都 搞清楚 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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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誕之 所以應 運而生 , 恰恰 因為碰 上了有 效而有 限的理 性 , 碰上 了不斷 再生的 非理性 。 然而 , 當舍 斯托夫 遷怒於 黑格爾

(Hegel) 這類 命題時 , 指岀 :“太陽 系是按 照一成

不變的 規律來 運行的 , 這些 規律就 是太陽 系的依 據”; 當 舍斯 托夫竭 盡激情 解體斯 賓諾莎 (Spinoza) 的唯 理主義 , 他 的結論 正好落 在一切 理性的 空虛處 。 由此 ,通過 一種自 然的 、 不合理 的反向 ,他的 結論終 於達到 非理性 的最佳 處 * ,但 過渡 不明顯 , 因為限 度的概 念和範 圍的概 念可以 介入 此處。 自然規 律在某 個限度 內是有 效應的 ,超過限度 就反 誤自身 , 造 成荒誕 。 抑或 , 自然 規律可 以在描 寫範圍 合理化 , 而不 必在解 釋範圍 真實化 。 此處 一切都 為非理 性 犧牲了 , 由於對 明晰的 要求被 掩蓋了 , 荒 誕就隨 着與之 比較的某 個階段 消失了 。相反 ,荒 誕人並 沒有失 之水準 , 既承 認鬥爭 , 又絕 對不藐 視理性 , 也接受 非理性 。 這樣 , 他審視 了經驗 的全部 已知數 ,在 弄清 楚以前 是不大 會跳躍 的 。 荒誕人 只知道 , 在謹小 慎微的 意識中 , 不會再 有甚麼 希望了 。 在列夫

• 舍 斯托夫 的著作 中明顯 可見的 , 也 許在齊

克 果的著 作中更 為明顯 。 誠然 , 在 一位如 此不得 要領的 作 者那裏 ,很 難歸 納明確 的命題 。 然而 , 儘 管看上 去是些 針 鋒相對 的作品 , 但越 過化名 、 花招 和微笑 , 貫通 整個作 16 這 裏特別涉及例 外概念 ,並且是反亞里士多 德的。 —— 作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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品卻使 人覺得 是對某 種真理 的預感 (同 時也是 恐懼) , 這 個 真理終 於在最 後的著 作中顯 露岀來 :齊 克果也 跳躍了 。 他 幼年那 麼畏懼 基督教 , 晚 年終於 又回來 面對基 督教最 嚴峻 的面孔 。 對 他亦然 , 二 律背反 和有悖 常情成 為信教 者 的準則 。 一 直使他 對人生 意義及 深刻性 產生絕 望的東 西 , 現在卻 給他指 明人生 的真諦 , 給 他擦亮 了眼睛 。 基督 教是 會引起 醜聞的 , 齊 克果直 言不諱 ,他所 要求的 , 正是 依納爵 ,羅 耀拉

(

Ignatius Loyola) ”所 要求 的第三 種犧牲

品 ,即上帝 最樂意 享受的 犧牲品



“ 智力犧 牲品” 。 胸這

種“跳躍 ”效果很古怪 ,但 不該 再讓我 們吃驚 。 齊 克果把 荒 誕轉變 成另一 個世界 的標準 ,而荒 誕只不 過是人 間經驗 的 殘留物 。他説 : “信 仰者在 失敗中 取得了 勝利。



我不必 尋思這 種形態 與哪種 感人肺 腑的預 言有關 。 我只需 思考荒 誕的景 象與荒 誕固有 的特性 是否讓 這種形 態站 得住腳 。 在 這點上 , 我 知道並 非如此 。 重溫 一下荒 誕所含 的內容 ,就更 好理解 使齊克 果得到 啟迪的 方法了 。 在世 界的非 理性和 荒誕的 叛逆懷 念之間 ,齊 克果保 持不了 平衡 。 確 切地説 , 對 產生荒 誕感所 需的因 果關係 , 他是不

17 依納爵 •羅耀 拉 ( 1491—1556) , 天 主教耶 穌會創 始人。



譯者註

18 可 以設想 此處 我忽略 了信仰 這個基 本問題 。但我並 非研究 齊克果 或舍斯 托夫 的哲學 , 抑 或下面 要談及 的胡塞 爾哲學 (必 須另 找地方 和另選 精神形 ■

態)



我只向 他們借 個主題 •並 研究其 後果是 否可能 符合已 經確定 的規則 。

權當在 下一意 孤行吧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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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乎的 。 既然 確信逃 脱不了 非理性 ,他 至少 想擺脱 絕望的 懷念 , 因 為他覺 得絕望 的懷念 是沒有 結果的 , 是沒 有意義 的 。但 如果 説下判 斷時他 在這個 問題上 是對的 ,那 麼作出 否定時 他就不 一定是 對的了 。 假如 他以狂 熱的參 與來代 替 他反叛 的吶喊 ,那 他就被 引向無 視荒誕 , 而正是 荒誕至 今一直 使他心 明眼亮 , 進而 他被引 向神化 非理性 , 即他此 後唯一 的堅信 。 加 里亞尼 (Abbe Galiani) 神父 曾對德 • 埃 皮 納夫人 (Madame dEpinay) 説過 , 重 要的不 是治癒 , 而 是帶 着病痛 活下去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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齊 克果則 想治癒 。 治癒 , 是 他狂熱

的願望 ,這願 望貫穿 他的全 部日記 。 他的努 力尤其 使他失 望 , 因為每 當閃電 間瞥見 自己的 努力付 之東流 , 譬 如他談 起自 己時, 好像對 上帝的 畏懼和 虔誠都 不能使 他安寧 。 就 這樣 ,他 通過 一種飽 受折騰 的藉口 , 使非 理性有 了面目 , 把不 公正的 、 前後 不一的 、 不可理 解的荒 誕所具 備的特 性賦予 了自己 的上帝 。 在 他身上 ,唯 有智力 千方百 計壓制 人 心深處 的要求 。 既 然甚麼 都未得 到證明 ,那 一切 皆可得 以 證明了 。 正是齊 克果本 人向我 們透露 所走過 的道路 。 這裏我 不 想作任 何猜測 ,但 在他的 著作中 , 難道 看不出 靈魂近

19 加里亞 尼神父 (1728—1787) • 意大利 外交家 '經 濟學家 和作家。德 •埃 皮 納夫人 (1726—1783) 法國 貴夫人 、 文學家。此 話引自 1777 年 2 月 8 ■

日神父給她的信。一

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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乎自願 地為荒 誕而接 受殘傷 的斑斑 痕跡嗎 ?這是 《日 記》 (Journal} 的 主旋律 : “我所 缺乏的 是獸性 , 因為獸 性也是

人類命 運的組 成部分

……

總得 給我個 獸體呀 。 ” 下文還

寫道 :“哦! 尤 其在少 年時期 , 我是 多麼想 望成為 男子漢 啊 ,哪 怕六個 月也好 … … 我所 缺少的 , 其實是 個軀體 , 是 存 在的體 貌狀況 。 ” 在別處 , 同樣的 男子漢 把希望 的吶喊 變 成自己 的吶喊 , 那 希望的 吶喊貫 穿了多 少世紀 , 激勵過 多 少人心 ,但就 是沒有 打動過 荒誕人 的心。 “但基 督教徒 認為 , 死亡 絲毫不 是一切 的終結 , 死 亡意味 着無窮 無盡的 希望 , 對我 們來説 , 是生 活所包 含的希 望無法 比擬的 ,甚 至比 充滿健 康和力 量的生 活所包 含的希 望還要 多得多 。” 通過丢 臉的事 來調和 ,依舊是 調和嘛 。 調和 也許使 人看到 從 其反面 , 即死亡 , 汲 取希望 。 但即 使同情 心使人 傾向這 種態度 , 也 應當指 出超限 度是證 明不了 甚麼的 。 有人便 説 , 超 越人類 的尺度 , 故而 必然是 超人的 。但 “因 此”這 個詞 多餘了 。 此 處沒有 邏輯的 確實性 ,也沒 有實驗 的可能 性 。 我最 多能説 ,這 確實超 越了我 的尺度 。 要是我 不由此 得出一 種否定 ,至少 我決不 會在不 可理解 的東西 上立論 。 我 很想知 道是否 可以隨 我所知 而生活 , 而 且僅僅 憑我所 知 。 有人 對我説 , 智 力應當 在此犧 牲自傲 , 理性應 當在此 低頭 。 但我 即使承 認理性 的限度 , 也不會 因此而 否定理 性 , 因為我 承認理 性相對 的威力 。 我 只要求 自己處 在中間

荒 誕推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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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路上 ,在這 裏智力 可以保 持清晰 。 要説這 就是智 力的自 傲 , 那我看 不出有 充足的 理由將 其摒棄 。 舉 個例子 , 齊克 果認為 絕望不 是一個 事實, 而是一 種狀態

—— 罪 孽本身



他 的看法 再深刻 不過了 。 因為 罪孽意 味着遠 離上帝 。 荒 誕 ,是悟者 的形而 上狀態 ,不是通向 上帝的



。也許這個概

念會明 朗起來 , 假如 我斗膽 冒天下 之大不 聽説出 : 荒誕是 與上帝 不搭界 的罪孽 。 荒 誕的這 種狀態 , 重 要的是 要生活 在其中 。 我 知道它 建立 在甚麼 基礎上 ,這 種精神 和這種 世態彼 此支撐 卻不能 融合 。 我請教 這種狀 態的生 活準則 ,得 到的 忠吿則 是忽視 其基礎 , 否 定痛苦 的某個 對立項 , 乾脆迫 使我放 棄了事 。 我想知 道承認 作為自 身狀況 的條件 所引起 的後果 ,我得知 這意味 着黑暗 和無知 ,卻有 人硬讓 我確認 無知意 味深長 , 黑暗 就是我 的光明 。 但他 們沒有 回應我 的意圖 ,這 種鼓舞 人心 的抒情 , 對 我掩蓋 不了反 常現象 。 所 以必須 改弦易 轍 。 齊克果 可以大 喊大叫 ' 警 世喻言 :"假 如世人 沒有永 恆 的意識 , 假 如在一 切事物 的內部 , 只有一 種野蠻 和沸騰 的力量 ,在莫 名其妙 的情慾 漩渦中 產生萬 事萬物 、偉大的 和 渺小的 ,假 如永遠 填不滿 的無底 洞隱藏 在事物 的背後 , 那麼 人生不 是絕望 又會是 甚麼呢 ?” 他的吶 喊阻擋 不住荒 誕人 。 追 求真的 東西並 不是追 求適當 的東西 。 假 如為了

20 我 沒有説 "排斥 上帝'

這仍然 是肯定 。

——作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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逃避 “甚麼 是人生 ? ” 這 個難題 , 就 應當像 驢子那 樣充滿 美麗 的幻想 , 這樣荒 誕人便 不會遷 就謊言 , 更樂意 心平氣 和 地接受 齊克果 的答案 : “絕望 。”總 而言之 , 一 個堅定 不移 的靈魂 總有辦 法應對 萬變的 。

這裏 , 我 斗膽把 哲學的 自殺稱 之為存 在形態 。 但這並 不意 味着一 種判斷 , 不 過是圖 個方便 , 為指 出一種 思想活 動 , 即 思想否 定自身 ,並 傾向 於在引 起否定 自身的 東西中 超 越自身 。對 存在學 者而言 ,否定 是他們 的上帝 。 確切地 講 ,上帝只 靠否定 人類理 性才得 以支撐

I

。有如各 種自殺 ,

諸 神也隨 着世人 而變化 。 跳 躍的方 式雖有 好多種 ,但關鍵 在跳躍 。 對種 種救世 的否定 ,對否定 人們尚 未跳躍 的障礙 的 種種最 終矛盾 , 既 可能產 生於某 種宗教 的啟示 (這是推 理所 針對的 悖論), 同 樣也可 能產生 於理性 的範疇 。 這些 否 定和矛 盾由於 一貫追 求永恆 ,這 才在此 關節上 跳躍了 。 還應 當指出 , 這 篇散論 所遵循 的推理 , 完全撇 開我們 開 明的時 代最流 行的精 神形態 ,這種 形態所 依據的 原則是 一切 皆理性 ,旨在解 釋世界 。 對世界 自然要 有個明 晰的看 法 , 既然大 家都承 認世界 應當是 明晰的 , 這 甚至是 合情合 理的 ,但不 涉及我 們這裏 所進行 的推理 。 我們推 理的目

21 再明 確一次 ,這不是 對肯定 上帝提 出質疑 ,而 是邏 輯使然 。——作者註

荒 誕推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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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確實 在於揭 示思想 的方法 。 當我 們的推 理從論 世界無 意 義的哲 學出發 ,最 後卻發 現世界 具有某 種意義 和深度 。 這些方 法最為 悲愴的 是宗教 的本質 ,在非理 性的主 題中得 到 了闡明 。但最 為反常 、最 耐人尋 味的則 是這樣 的方法 , 即 把自己 種種理 直氣壯 的理由 ,給予 首先想 像為沒 有主導 原則 的世界 。 不 管怎様 ,倘若 沒有對 懷舊思 想的新 體會提 出令人 信服的 解釋, 恐怕難 以達到 使我們 感興趣 的結果 。 我 只不過 研究“ 意向” , 這個主 題讓胡 塞爾和 現象學 家 們炒得 很時髦 。 上 文已經 提到了 , 最初 , 胡塞爾 的方法 是 否定理 性的傳 統方法 。思想 , 不 是統合 , 不是把 以大原 則面 目出現 的表象 弄得親 切感人 。思想 , 是重新 學習觀 察 、重新 學習引 導自己 的意識 ,重新 學習把 每個形 象變成 一個得 天獨厚 的意境 。 換 句話説 ,現象學 摒棄解 釋世界 , 只願成 為切身 體驗的 描述。 現象學 與荒誕 思想休 戚相關 , 最初 都認定 沒有甚 麼真理 , 只有 一些道 理而已 。 從 晚風到 搭 在我肩 上的手 , 事事都 有自身 的道理 。 這就 是意識 ,通 過 意識給 予道理 的關注 ,使 道理明 晰可辨 。 意識並 不構成 認 識自身 的對象 , 只確 定不怠 , 是關 懷備至 的行為 , 借用 柏 格森式 的形象 , 就像 投影機 , 一下 子就把 自己確 定在一 個 形象上 。 不 同之處 , 在於沒 有腳本 , 卻有 既連續 又不連 貫 的畫面 。 在這盞 神燈中 ,所有的 形象都 是得天 獨厚的 。 意 識使其 關注的 對象在 經驗中 處於懸 念狀態 ,把關 注的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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象奇 跡般地

一 一

孤 立開來 。 從此 ,這 些對象 便處於 一切判

斷之外 。 正 是這種 “意向 ”確定 了意識 的特徵 。 但 詞語並 不意 味着任 何終結 性概念 , 而 在自身 的“方 向”上 被使用 其含義 , 因此 詞語只 有形貌 的價值 。 乍一看 , 似 乎沒有 甚麼東 西與荒 誕精神 唱反調 。思想 所 披的外 表謙虛 , 只限於 描寫思 想所摒 棄解釋 的事情 ; 這 種志願 的紀律 一開始 就促使 經驗極 大地豐 富起來 ,儘 管不 合常理 , 促 使世界 在其嘰 嘰喳喳 中復興 , 這 些都是 荒誕的 行 為方式 ,至 少初看 是如此 。 因為思 想方法 在此情 況和彼 情況下 , 始終 具備兩 副面孔 : 一副 心理的 , 另一副 形而上 的

22

。 假如意 向性的 主題只 想閘明 一種心 理狀態 ,而現實

不是被 這種狀 態解釋 , 而是 被耗盡 , 那確實 沒有任 何東西 可以把 現實與 荒誕思 想分離 。 該主 題旨在 列出其 不可超 驗 的東西 , 只肯 定在沒 有任何 統合的 原則下 ,思想 還能在 描述 和理解 經驗的 每副面 孔時找 到快樂 。 於是對 經驗的 每副面 孔而言 , 這裏 涉及的 道理是 屬心理 範疇的 。 這道 理 只是表 示現實 可能呈 現的“ 利害” 。 喚醒 一個沉 睡的世 界 , 並 使其精 神上生 氣勃勃 , 這不 失為一 種方式 。 假如有 人 想擴展 和合理 建立這 個道理 的觀念 ,假如 有人硬 想這樣 來發 現每個 認識對 象的“本質” ,那就給經 驗恢復 了深度 。

22 甚至最嚴格 的認識論都以 形而上 為前提•以至 於當代 大部分 思想家 的形而 上 學都只 有一種 認識論。——作者註

荒 誕推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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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一個 有荒誕 精神的 人來説 ,這是不可 理解的 。 然 而在意 向 形態中 , 由 謙虛向 自信的 擺動是 明顯的 , 從而現 象學思 想的 閃爍將 比任何 東西都 更好地 闡明荒 誕推理 。 胡塞爾 講的意 向所揭 示的“ 超時間 本質” , 好 像是柏 拉圖的 傳聲筒 ,説甚 麼不是 用一件 事情解 釋所有 的事情 , 而是用 所有的 事情解 釋所有 的事情 , 我看 不出有 甚麼不 同 。誠然 ,這些理 念或本 質是意 識每次 描述之 後所“ 確立” 的 ,還不 想讓它 們成為 十全十 美的模 式罷了 。 但肯 定它們 直 接出現 在知性 的一切 數據中 。 再 也沒有 解釋一 切的唯

一 理念了 , 但 有一種 無限的 本質給 予無限 的對象 某種意 義 。 世界 靜止了 ,但 明晰了 。 柏拉圖 的現實 主義變 成直覺 的了 ,但依 然是現 實主義 。 齊 克果墜 入了自 己的上 帝的深 淵 ,巴門 尼德則 把思想 推入單 一之中

。但這様一來 ,思想

便投 入一種 抽象的 多神論 中去了 。 更 有甚者 , 幻 覺和虛 構也 就成為 “超時 間本質 ”的一 部分了 。 在 理念的 新世界 中 ,半 人半 馬怪物

24

族羣 與更謙 遜的主 教族羣 合夥了 。

荒誕 人認為 , 世界萬 般面目 個個得 天獨厚 , 在 這種純 心理 輿論中 , 既有 道理也 有苦澀 。 一切皆 得天獨 厚就等

23 巴門尼 德認為 "有"或 "存在”是 單一的 ' 有限的 ' 不變的 和不可 分割的 ■ “存在” 和思維是同一的。- - -譯者註 24 希 臘神話中的一 種怪物 有些 與神和 人為敵 有些則與神和 人為友。 -

譯者註



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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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説一 切均相 等相同 。 但這 個道理 的形上 面目把 荒誕人 引 得很遠 ,使他 不禁覺 得也許 更接近 柏拉圖 。 果 不其然 , 人們教 導他説 ,一切形 象都以 相同的 得天獨 厚的本 質為前 提 。 在 這個沒 有等級 的理想 世界上 , 正規 軍只由 將領組 成 。 超 驗性恐 怕是被 取消了 。 但思 想的一 個急轉 彎卻把 某 種支離 破碎的 內在性 再度引 入世界 ,於是 這種內 在性恢 復了 自己在 天地間 的深度 。 我這個 主題的 創造者 , 在比較 謹慎地 處理了 主題之 後 ,該 不該擔 心把主 題扯得 太遠了 ? 不妨讀 一下胡 塞爾下 面 的斷語 : “真的 東西自 身是絕 對真的 ; 真理是 單一的 ; 與 其本身 相一致 , 不 管感知 者是何 方生靈 :世人 、魔 鬼、 天使或 諸神。

”這 段話看

似悖論 , 卻叫人 感到邏 輯嚴密 。

理性旗 開得勝 , 並 以這種 見識大 肆鼓吹 , 我無 法否認 。 但 胡塞爾 的斷語 在荒誕 世界有 何意義 ? 天使 或神祇 的感知 對我沒 有意義 。 神明 的理性 核准我 的理性 ,對這 種軌跡 , 我 始終莫 名其妙 。 為此 , 我又識 破了一 次跳躍 , 因 為這種 跳躍要 在抽象 中進行 , 對 我的意 義不亞 於遺忘 , 即 要我忘 記 恰恰不 肯忘記 的東西 。 胡塞 爾在同 書下文 中驚呼 :“假 如 受地心 引力牽 制的全 球大眾 消失了 ,引力 定律並 不因此 被推翻 , 只不過 無法被 應用了 。 ”我 這才明 白自己 面對的 是 一種慰 藉玄想 。 假 如我想 發現思 想在哪 個岔道 上離開 了不 言自明 的道理 ,我 只需要 重讀胡 塞爾談 及精神 時與上

荒 誕推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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述 那段話 相平行 的推論 :“假 如我們 能夠清 晰地靜 觀精神 程 序的確 切規律 , 恐 怕看得 岀這些 規律同 樣是永 恆不變 的 ,如同 理論自 然科學 的規律 。 因此 , 假如 沒有任 何精神 程序 , 這些 規律依 然有效 。 ” 即 使精神 不存在 , 而 精神規 律依 然存在 。 於 是我恍 然大悟 ,胡塞 爾硬想 把心理 真實變 成 理性準 則:他 在否定 了人類 理性的 容納能 力之後 ,通過 旁門 左道躍 入永恆 的理性 。 於是 , 我對 “具體 天地” 這一胡 塞爾的 主題不 可能感 到 吃驚了 。 所有 的本質 不都是 形式的 , 其中有 物質的 , 前 者 是邏輯 的對象 , 後者 是科學 的對象 , 對 我而言 , 這只不 過是 個定義 的問題 。 有人向 我斷言 ,抽象僅 指某個 具體天 地的一 個部分 ,而 這個部 分本身 則是不 穩定的 。 但 上文揭 示的 擺動使 我能夠 澄清這 些術語 的含糊 。 因為可 以説我 注意 的對象 , 比 如天空 , 比如 水在大 衣下襁 的反光 , 把我 憑興趣 從世上 分離出 來的現 實精華 只留給 了自己 。對 此, 我不會 否定的 。 但也 可以説 , 這件 大衣本 身是普 遍的, 有 其特殊 而充足 的本質 , 屬於形 式世界 。 於是我 明白了 , 人 們只不 過改變 了程序 的先後 。 這個 世界在 上天那 裏不再 有 自己的 映像了 ,但形 式的天 空卻出 現在地 球上的 形象族 羣 之中了 。對 我而言 ,這 沒有任 何變化 。 我此處 發現的 , 既非 對具體 的愛好 , 亦非人 類狀況 的意義 , 而是一 種信馬 由 曜的智 力主義 , 足 以把具 體本身 也一概 而論了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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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 過低三 下四的 理性和 趾高氣 揚的理 性這兩 條相反 的途徑 , 把 思想引 向各自 的否定 , 對 這種表 面的反 常現象 大可 不必感 到驚訝 。 從胡塞 爾的抽 象上帝 到齊克 果的閃 光上帝 ,兩者的 距離並 不大嘛 。 理性 和非理 性導致 相同的 説教 。 實際上 道路無 關緊要 , 有到 達的意 志足以 解決一 切 。 抽象 哲學和 宗教哲 學從相 同的惶 恐出發 ,又在 相同的 焦慮 中相互 支持。 但關鍵 在於作 出解釋 。 這裏 ,懷舊比科 學 更強烈 。 意味深 長的是 ,當 代思想 既受到 主張世 界無意 義 的哲學 最深刻 的滲透 , 又 對該哲 學的結 論深感 切膚之 痛 。它 不斷在 現實極 端理性 化和極 端非理 性化之 間搖擺 , 現 實理性 化導致 現實分 裂成理 性典型 ,而現 實非理 性化則 把現 實神化 。 但這種 分離僅 僅是表 面文章 。 問題 在於握 手言和 , 好在兩 種情況 無論哪



種 , 跳躍



下就 和解了 。

人們總 是錯誤 地認為 理性的 概念是 單向的 。 這種 説法不 管在 據理力 爭時多 麼嚴密 ,其 實並不 因此而 不比別 的説法 更 為靈活 。 理性帶 有人情 味十足 的面目 ,但也善於 轉向神 明 。 柏羅丁 (Plotinus)

”第一 個善於

把理性 與永恆 的氛圍

協 調一致 。 從此 , 理性便 學會偏 離其最 珍貴的 原則, 即矛

25

柏羅丁 (205-270) ■ 埃 及出生 的羅馬 哲學家 ,新柏 拉圖哲 學體系 的創建 人 ■ 利用 柏拉圖 的形而 上神話 (尤 其是 愛的辨 證法), 通過沉 思和狂 喜來建 立一 種達到 天人合 一的神 秘宗教 。一

譯者註

荒 誕推理

盾 ,以便融入 最離奇 也最神 奇的參 與原則

2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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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總之 ,理性是

思想 的工具 ,而 不是思 想本身 。 一個 人的思 想首先 是他的 懷念 。 理 性曾平 息過柏 羅丁式 的悲愴 ,同樣也 把手段 給予現 代焦慮 ,以使 後者在 永恆的 親切背 景下得 以平靜 。 荒誕精 神就沒 有那麼 走運了 。 世 界對它 , 既不那 麼理性 , 也不那 麼 非理性 。 荒 誕精神 是不可 理喻的 ,僅 此而已 。 理性在 胡塞爾 那裏最 終失去 了界限 。相反 ,荒誕 可確定 其界限 , 因為無 力平息 其焦慮 。 齊克 果則從 另一方 面認定 , 只要 有 一個界 限就足 以把理 性否掉 。 但 荒誕沒 有走得 那麼遠 。 對荒 誕而言 ,界限 僅針對 理性野 心勃勃 的擴張 。非 理性主 題 , 恰如 存在哲 學家們 所設計 的那樣 , 就是 自亂陣 腳的理 性 , 就 是自我 否定的 同時自 我解脱 的理性 。 荒誕 , 則是確 認 自身界 限的清 醒理性 。 正是在 這條艱 難道路 的盡頭 ,荒 誕人認 出自己 真正的 理 性依據 ,把自 己苛刻 的要求 和別人 向他建 議的東 西作了 比較 , 突 然感到 要改弦 易轍了 。 在胡 塞爾的 天地裏 , 世界 變 得清晰 明確了 , 而 世人對 親熱孜 孜以求 的渴望 變得毫

26 那個時代 理 性不得 不適應 否則就死亡。理 性終於適應了。隨着 柏羅丁 ■



的出現 ,理 性從邏 輯性的 變成美學性的。隱喻取代了 三段論。 況且 這不是 柏羅丁對現象 學唯一 的貢獻。整個這種形 態已經 包含在亞歷山

大學派 思想家 非常珍視的觀 念中了 ■ 以至不僅有一 種世人的理念 , 而且產 生了一種蘇 格拉底的理念。

——作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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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 用處了 。 齊 克果在 世界末 日論中 不得不 放棄對 明晰的 渴望 , 如果這 種渴望 想要得 到滿足 。 知情 (在這 份賬上 , 大家 都是無 辜的) 和渴 望知情 , 其 罪孽不 是那麼 同等的 。 恰恰這 是唯一 的罪孽 , 荒 誕人能 夠感覺 得出來 , 既 可將其 變 成自己 的罪過 ,也可 將其變 成自己 的無辜 。 有人 向荒誕 人建議 這樣一 種結局 : 以往 所有的 矛盾只 不過算 作論戰 遊戲 。 但荒 誕人的 感覺並 非如此 。 必須保 留以往 一切矛 盾的 真實性 ,即 得不到 滿足的 真實性 。 荒誕 人堅決 不要説 教。 我 的推理 決然忠 實於不 言自明 的道理 。 這種 使荒誕 人覺醒 的道理 , 就 是荒誕 , 就 是抱有 希望的 精神和 使人失 望的世 界之間 的分離 , 就是我 對統合 的懷念 , 就是 分散的 天地 ,就是 把上述 一切聯 結起來 的矛盾 。 齊 克果消 除了我 的懷念 ,胡塞 爾聚合 了分散 的天地 。 這不 是我所 等待的 。 問題在 於體驗 和思考 這些切 膚之痛 ,在於知 道應當 接受還 是應 當拒絕 。 問 題不可 能在於 掩蓋不 言自明 的事實 ,不可 能 在於否 定荒誕 方程某 一項的 同時取 消荒誕 。 必 須知道 人們是 否可能 憑荒誕 而活着 或是否 邏輯要 求人們 因荒誕 而死亡 。 我對 哲學性 自殺不 感興趣 ,只對單 純性自 殺感興 趣。 我只想 消除自 殺的情 感內容 ,從 而認識 自殺的 邏輯性 和 誠實性 。 其 餘一切 態度對 荒誕精 神而言 ,意味着 精神迴 避和在 精神所 揭示的 東西面 前退卻 。 胡塞 爾説要 隨意擺

荒 誕推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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脱“在 某些眾 所周知 、 簡單方 便的生 存條件 下生活 和思想 的 積習” ,但 他認為 , 最後的 跳躍為 我們恢 復了永 桓和永 久安逸 。 跳躍 並非像 齊克果 所企盼 的那樣 呈現極 端的危 險 。相反 ,危 險存在 於跳躍 前的微 妙時刻 。 善於在 令人眩 暈 的山脊 上站穩 ,這就是 誠實性 , 其餘皆 為托詞 。 我也知 道性無 能從未 引發過 如同齊 克果筆 下那種 楚楚動 人的和 諧 。但 ,假 如無 能為力 在歷史 無動於 衷的景 色中有 自己的 位置 , 那 在推理 中卻是 找不到 位置的 , 因為 我們現 在知道 了 推理的 苛刻性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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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 誕自由 現在主 旨已定 。 我 掌握着 幾個不 言自明 的道理 ,愛不 釋手 。 我所 知道的 , 我認為 可靠的 , 我無法 否認的 , 我不 能 捨棄的 , 就是 重要的 。 我 可以全 盤否定 通過不 確定的 懷 念而生 的那部 分自我 , 但 不包括 對統合 的願望 , 對決策 的渴望 , 對明 晰性和 一致性 的苛求 。 在這 包圍我 、 衝撞 我或驅 使我的 世界中 , 我 可以對 一切置 之不理 , 但 不包括 混沌, 不包括 千載難 逢的偶 然和產 生於混 亂的神 聖等值 。 我不知 道是否 存在超 越世界 的意義 ,但知道 我並不 認識這 種意義 ,目前 也不可 能認識 。 在我生 存狀況 之外的 意義對 我而 言意味 着甚麼 ? 我 只能通 過人間 俗語加 以理解 。 我 觸及的 , 我遇到 抵制的 , 就 是我所 理解的 。 我對絕 望和統 合的渴 求以及 世間對 理性的 、 合理 的原則 的不可 制約性 , 是 兩件肯 定無疑 的事情 , 我無 法將兩 者調和 , 這也 是我所 知道的 。 我還能 認知甚 麼其他 的真理 ?除 非要懷 着不屬 於我 的希望 不放嗎 ? 這種希 望在我 生存條 件的限 制下還 有任何 意義嗎 ? 假如我 是林中 之樹, 獸 中之貓 , 這生命 可能有 一種意 義 , 或更確 切地説 , 這樣 提問並 沒有甚 麼意義 , 因 為我是 世界的 一部分 。 我 説不定 就是這 個世界 ,所 以現在 以我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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部 的意識 和全部 的放肆 苛求來 跟世界 鬧對立 。 正 是如此 可笑 的理由 把我置 於一切 創造的 對立面 。 我不能 將其一 筆抹殺 。 我 認為真 的東西 ,我 應該加 以維護 。 我覺 得十分 顯 而易見 的東西 , 即 使對我 不利的 , 也 得支持 。 是 甚麼形 成這 種衝突 的實質 ,是 甚麼造 成世界 和我的 精神之 間的斷 裂 , 如果不 是我對 此所具 備的意 識又是 甚麼呢 ? 我之所 以決 意如此 , 是 因為受 到意識 的支持 , 一種 持續不 斷的意 識 , 總 在更新 的意識 ,總 是緊張 的意識 。 這 就是我 目前應 當 牢記的 。 在這 種時刻 ,荒誕 , 既十 分明顯 可見又 十分難 以征服 , 進入 一個人 的生活 , 找到 了故土 。 還是在 這種時 刻 ,精神 可以離 開清醒 的努力 這條既 缺乏想 像力又 枯燥乏 味 的途徑 。 這條 途徑現 在通向 日 常生活 ,找 回無名 氏的世 界 ,但世 人從此 帶着反 抗心和 洞察力 回到這 個世界 。他 把希 望置之 腦後了 。 現實這 個地獄 ,終於 成了他 的王國 。 所有的 問題重 新顯露 其鋒芒 。 抽象 的閘明 面對形 式和色 彩的 抒情性 退隱了 。 精神衝 突表現 出來了 ,重 新找 到人心 這個 貧困而 大方的 庇護所 。 任何衝 突都沒 有解決 ,但所有 的衝突 都改變 了面目 。 去死亡 , 去越 障逃避 , 去重 建與之 相 稱的思 想和形 式大廈 ?還 是相反 ,去支持 荒誕這 種令人 心 碎而妙 不可言 的挑戰 ? 讓 我們為 此做出 最後的 努力和 自食 所有的 後果吧 。人體 、溫情 '創造 、行為 、人類高貴 , 定將在 這瘋狂 的世界 重新取 得各自 的地位 。 世人 終將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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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荒 誕的醇 酒和冷 漠的麵 包來滋 養自身 的偉大 。 還要 強調一 下方法 , 貴在 堅持嘛 。 荒誕 人在人 生道路 的某 個階段 是受到 慫恿的 。 歷史不 乏宗教 , 不 乏先知 , 甚 至不 乏神明 。 世人要 求荒誕 人跳躍 。 他所能 回答的 ,只是 不 太理解 ,只 是事情 並非顯 而易見 。 他光想 做他心 知肚明 的事情 。 人家 硬對他 説這叫 傲慢罪 , 但 他不懂 罪孽觀 ; 還 對他 説也許 地獄已 在盡頭 ,但 他沒有 足夠的 想像力 , 無法 給自己 描繪這 種奇特 的未來 ; 又 對他説 ,他 正在失 去不滅 的壽命 ,但他覺 得這無 關緊要 。 人 家很想 讓他承 認罪過 , 可 他覺得 自己是 無辜的 。 説真的 ,他 的無罪 感是無 法修理 的 , 僅 此而已 。 正是這 種清白 使他無 法無天 。 因此 , 他嚴 以律己 , 僅 僅憑藉 他所知 道的東 西生活 ,眼 見為實 , 隨遇 而安 , 不讓任 何不可 靠的東 西摻和 。 人家回 答他, 沒有任 何 東西是 可靠的 。 但至少 此話是 可靠的 。 於是他 與這份 可靠性 打交道 : 他 渴望知 道是否 可以義 無反顧 地生活 。

現在 我可以 談及自 殺觀了 。 已 經感覺 得出可 能有怎 樣 的解答 , 以致 問題被 顛倒了 。 事先得 弄清楚 , 人 生是否 應當 具有值 得度過 的意義 。 此處 顯示的 正相反 ,生 活因沒 有意 義而過 得更好 。 體 驗經驗 , 經 歷命運 , 就是全 盤加以 接受 。 然而 ,假 如面對 意識所 揭示的 荒誕而 不千方 百計加 以維持 , 那麼一 經知道 命運是 荒誕的 , 就 不會去 經歷了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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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 誕推理

否定荒 誕賴以 生存的 對立面 中有一 項是逃 避荒誕 ,而 取消 有意識 的反抗 ,就是迴 避問題 。 不斷 革命的 主題就 這樣轉 移到個 體經驗 中去了 。 生存 ,就 是使荒 誕存活 。使 荒誕存 活 , 首 先是正 視荒誕 。 與歐 律狄刻 (Eurydice) 相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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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荒

誕 只在人 們與其 疏遠時 才死亡 。 這樣 ,唯一 前後一 致的哲 學立場 , 就 是反抗 。 所 謂反抗 , 是指 人與其 自身的 陰暗面 進 行永久 的對抗 。 苛求 不可能 有透明 ,每時 每刻都 要叩問 世界。 正如危 險向人 提供抓 住反抗 這一不 可替代 的機會 , 同樣 形而上 的反抗 也把意 識貫穿 於經驗 的始末 。 反抗就 是人 自身始 終如一 的存在 , 不 是憧憬 , 不 是希望 。 這種反 抗只會 遇到不 可抵抗 的命運 ,又缺乏 本應與 命運形 影相隨 的逆 來順受 。 這裏 , 我們 看出荒 誕經驗 與自殺 相去多 麼遙遠 。 我們 可 能以為 自殺緊 隨反抗 。不對 ,因為 自殺並 不象徵 反抗的 邏 輯結局 , 而完 完全全 是反抗 的反面 , 通過 對假設 的贊同 看 得出來 。自殺 ,恰 如跳躍 , 是對自 身局限 的承受 。 一切 得 以善終 , 於是 人返回 其本質 的歷史 。 人識別 其未來 , 唯

一 而可怕 的未來 ,並投 入其間 。 自殺 以自身 的方式 解除了 荒誕 , 把荒 誕拽住 , 同 歸於盡 。 但 我知道 , 荒誕是 要堅持

27 歐 律狄刻 被蛇咬 傷致死 王



者註

。 其丈夫

奧菲斯 (Orpheus) 美妙的 歌聲感 動了冥

准 許他把 妻子帶 回人間 。此 處意為 :•■與 歐律 狄刻還 陽相反 。" —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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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狀 , 是解除 不了的 ; 如 果説意 識到死 亡又拒 絕死亡 , 那 就逃脱 自殺了 。 荒誕就 是死囚 的鞋帶 ,處在 死囚臨 終思想 的盡端 , 因 為死囚 行將眩 暈墜落 , 對 一切視 而不見 ,偏偏 瞥見近 在咫尺 的鞋帶 ,故 而自殺 者的反 面恰好 是死囚 。 反抗 將自身 價值給 予人生 , 貫 穿人生 的始末 , 恢復人 生的 偉大。 對眼光 開闊的 人而言 ,最美的景 觀莫過 於智力 與超過 人的現 實之間 的搏鬥 。 人類 傲慢的 景觀是 無與倫 比的 。 任何詆 毀都奈 何不得 。 精神嚴 以責己 的紀律 ,全副 鋼 鐵鍛造 的意志 , 面對 面的針 鋒相對 , 都具 有某種 強烈而 奇特 的東西 。 現 實的非 理性造 就了人 的偉大 ,把這 種現實 貧乏化 ,就 是同 時把人 貧乏化 。 於是 我明白 了為甚 麼種種 學 説向我 解釋萬 事萬物 的同時 倒使我 衰弱了 。 這 些學説 卸 掉我固 有的生 命重負 ,而這本應 該是由 我獨自 承擔的 。 在 這個轉 振點上 ,我不 能設想 懷疑主 義的形 而上會 與棄世 的道 理結盟 。 覺悟 和反抗 ,這 兩種違 拗是克 己出世 的反面 。 人心中 一切不 可制伏 和充滿 激情的 東西都 朝着人 生的反 面激勵 着人 的覺悟 和反抗 。 重 要的是 死得很 不服氣 ,而不 是死得 心 甘情願 。 自殺是 一種忘 恩負義 。 荒誕人 只能耗 盡一切 , 包括耗 盡自己 。 荒誕 使他極 端緊張 ,而他 不斷孤 軍奮戰 , 維 持緊張 。 因為他 知道在 日復一 日 的 覺悟和 反抗中 ,他表 現出自 己唯一 的真相 , 即挑戰 。 這 是首要 的後果 。

荒 誕推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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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種經 過磋商 的立場 , 在 於得出 由一種 毫無掩 飾的概 念所引 出的種 種後果 (僅指 後果),倘若我 堅持這 種立場 , 就面 臨第二 種悖論 。 為 堅持這 種方法 ,我根 本不必 管形而 上的自 由問題 。對 人是 否自由 ,我不 感興趣 。 我只 能體驗 自身的 自由。 對 於自身 的自由 , 我 不可能 具有一 般的概 念 ,但有幾 個簡要 的看法 。“ 自在自 由”的 問題沒 有意義 。 因為 它以完 全不同 的方式 與上帝 的問題 相聯繫 。 要知道 人 是否自 由就迫 使我們 要知道 是否有 個主子 。 這 個問題 的 特殊荒 誕性產 生於概 念本身 可能提 出自由 的問題 ,故而 等 於把自 由問題 的意義 又全部 取消了 。 因 為在上 帝面前 , 自由 的問題 根本不 如邪惡 的問題 。 大家 知道兩 者擇一 : 要麼我 們不是 自由的 ,這樣 萬能的 上帝就 對邪惡 負責了 ; 要麼 我們是 自由和 負責的 ,這樣 上帝就 不是萬 能的了 。對 這 個悖論 的不可 置辯性 ,一切 學派的 微妙論 證都沒 有一絲 一毫 的增加 和減少 。 因此 , 一個我 抓不住 的概念 , 一 旦超岀 我個人 的經驗 便失 去意義 , 我不能 糾纏在 對此概 念的激 揚或簡 單定義 中 。 我 不能理 解一個 優秀分 子賦予 我的自 由所涵 蓋的東 西 。 我 失去了 等級感 。 我的 自由觀 念只能 是囚徒 的自由 觀 或國體 中現代 個體的 自由觀 。我認 得的唯 一自由 ,是精 神自 由和行 動自由 。然而 ,若 説荒誕 打消了 我獲得 永恒自 由 的一切 可能性 ,反倒 還給我 行動自 由和激 勵我獲 取行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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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由 。 剝 奪希望 和未來 意味着 增加人 的不可 約束性 。 碰到荒 誕之前 , 平常 人的生 活帶有 目的, 關 心未來 或總 想辯護 (至於為誰 或為甚 麼辯護 倒不成 問題) 。平常 人估量 着自己 的運氣 ,指望 着來日 、退休 或兒子 們的工 作 。 他 仍相信 生活中 某些東 西能有 所歸宿 。 真的 , 他做 起事來 , 就像是 自由的 , 即使 所有的 事實都 會證明 他沒有 自由 。 碰到荒 誕之後 , 一切都 動搖了 。“我 思故我 在”的 想法 , 彷 彿一切 都有意 義的行 為方式 (即使 一有機 會我便 説一切 都沒有 意義), 這一切 都被可 能死亡 的荒誕 性推翻 了 , 令我暈 頭轉向 。 想 到未來 ,確立 目標, 有 所愛好 , 這 一切意 味着相 信自由 , 即使有 時深信 感受不 到自由 。 但在 這樣的 時刻, 高層次 的自由 , 即唯一 能建立 真理的 存在自 由 , 我深 知是不 存在的 。 在 此死亡 是唯一 的現實 。 死亡 之後 , 木 已成舟 。 我是沒 有永存 自由的 , 只不過 是奴隸 , 尤其 是沒有 永恆革 命希望 的奴隸 ,這 樣的奴 隸不去 求助藐 視 。 不革命 不藐視 ,誰 能保持 當奴隸 ?沒 有永恆 作保證 , 甚 麼自由 能在充 分意義 上存在 ? 但同時 , 荒誕 人懂得 , 迄 今為止 , 與他 緊密相 連的自 由 公式建 立在他 賴以生 存的幻 想之上 。在 某種意 義上説 , 這把他 拴住了 。 如 果他為 自己的 生活想 像出一 種目的 , 他 就服從 必須達 到目的 之要求 ,成 為自 身自由 的奴隸 。 由 此 , 我做 起事來 , 只會當 仁不讓 , 儼然是 個家長 , 或工程

荒 誕推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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師 , 或人民 的領導 , 或郵電 所的臨 時僱員 。 我相信 我可以 選擇做 甚麼人 而不做 甚麼人 。 我無 意識相 信罷了 ,這 倒是 真的 。 但 我同時 堅持我 對周圍 人的信 仰公式 ,對我 的人文 環 境所做 的公式 : 其他 人那麼 確信是 自由的 , 而且 這種好 情緒 那麼有 感染力 ! 儘管 可以遠 遠地躲 開成見 ,道 德的或 社 會的, 但總會 接受部 分成見 , 對其中 較出色 的成見 (成 見有好 有壞), 甚至 讓生活 去適應 。 這樣 , 荒誕人 就明白 實際 上是不 自由的 。 明 確些説 , 如 果我抱 有希望 , 如果我 為 自己固 有的真 相擔心 , 為 存在或 創造方 式擔心 ,總之 , 如 果我支 配自己 的生活 ,並證 明我承 認生活 有意義 ,那我 就為自 己創造 了藩籬 ,從而把 我的生 活圈禁 起來了 。 那我 就像眾 多靠精 神和心 靈吃飯 的公務 員一般 行事了 ,他們 引起 我厭惡 , 我 現在看 清楚了 , 他們 只是認 真對付 人的自 由 , 除 此之外 , 一概無 所事事 。 在這 一點上 ,荒誕啟 發了我 :沒有 未來嘛 。 從 此這就 成 為我極 大自由 的依據 。 這裏我 要做兩 個對比 。 神秘主 義者 首先發 現要給 自己一 種自由 , 從而自 由地沉 溺於他 們 的神明 , 自 由地贊 同神明 的戒律 , 他們自 己也不 知不覺 地變 得自由 起來了 。 他們是 在本能 認同的 奴隸狀 態中獲 得 無比的 獨立性 。 但 這種自 由意味 着甚麼 ? 可以 特別指 出 ,面 對自己 ,他們 自我感 覺自由 ,但 感到 不如被 解放那 麼自由 。同 樣, 全盤轉 向死亡 (死亡 在此被 視為最 明顯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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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誕), 荒 誕人便 感到如 釋重負 , 剩 下凝結 在他身 上那種 對死 神的偏 執關注 ,把 無關的 一切都 卸掉了 。 面對 普通的 規範 , 他領 略到一 種自由 。 這裏我 們看到 存在哲 學的開 端主題 保其全 部價值 。 返 回意識 , 逃離日 常沉睡 , 形象地 表現荒 誕自由 最初的 活動。 但受到 攻擊的 卻是存 在説教 , 荒誕自 由這種 精神跳 躍骨子 裏是逃 脱意識 。如 出一轍 (這 是我的 第二個 對比), 古代奴 隸是不 屬於自 己的, 但他們 卻 體驗到 不必有 負責感 的自由 " 。 死 神也有 貴族長 老的手 段 , 既鎮壓 , 也解放 。 沉 溺於無 盡頭的 堅信中 , 從此對 自己的 生活感 到相當 陌生 , 足以 像情人 似的盲 目增歲 , 走完人 生歷程 , 這裏包 含一 種解放 的要素 。 有如 一 切行 動自由 ,這 種新生 的獨立 已吿終 , 不 對永恆 開支票 。但 替代 對自由 的幻想 , 人一旦 死亡 , 這些 幻想統 統停息 。 某 天拂曉 , 監獄 的門在 死囚面 前層 層打開 , 死 囚表現 出神聖 的不受 約束性 , 除了 生命純 粹的 火焰外 ,對 一切都 令人難 以置信 的冷漠 。 人們 感覺得 出來 , 死亡 與荒誕 , 是 唯一合 乎情理 的自由 要素: 這樣的 自由 , 人心可 以體驗 和經歷 。 這 是第二 種後果 。 荒 誕人於 是 隱約看 見一個 灼熱而 冰冷的 、 透明 而有限 的天地 ,在那 裏 甚麼也 幹不了 , 一切 都定得 死死的 , 過了這 片天地 , 便

28 這裏涉 及事實 的比較 ■ 而非 對謙卑 的讚賞 。 荒誕 人是隨 俗之人 的對立 面。——作者註

荒 誕推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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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傾覆 和虛無 。 荒誕 這時可 以決定 同意在 這片天 地裏生 活 , 從中汲 取自己 的力量 , 對 希望予 以摒棄 , 對無 慰藉的 生活 作固執 的見證 。

然而 ,在這 樣的天 地裏生 活意味 着甚麼 ?眼下 只不過 意 味着對 未來的 冷漠和 耗盡已 知的一 切激情 。 相 信生活 的意義 , 一直 意味着 一種價 值等級 , 一 種選擇 , 也 意味着 我 們的種 種偏愛 。相 信荒誕 , 按我們 的定義 , 則是 相反的 教益

!

倒值 得一談 。

人是 否能義 無反顧 地生活 , 是我全 部興趣 之所在 , 我 寸步 不離這 塊陣地 。 這種 外加給 我的生 活面貌 ,我 能將就 嗎 ?然而 , 面對 這特殊 的擔憂 , 對荒 誕的信 仰相等 於用經 驗的數 量來代 替經驗 的質量 。 假如 我確信 這樣的 生活只 有荒誕 的面目 ,假如我 體會到 生活的 全部平 衡取決 於一種 永恆 的對立 ,即 我有意 識的反 抗與其 在掙扎 時有難 言之隱 之間那 種永恆 的對立 ,假如我 承認我 的自由 只在與 其有限 的 命運相 關時才 有意義 ,那麼 我不得 不説重 要的不 是生活 得 最和睦 ,而是 生活得 最充實 。 我不 必操心 這是庸 俗還是 令 人厭惡 , 是風雅 還是令 人遺憾 。 這裏 , 價 值判斷 給排除 了 ,一勞永 逸地讓 位於事 實判斷 。 我 只需從 我的所 見所聞 得 出結論 ,不拿任 何假設 的東西 去冒險 。 假 定這樣 生活是 不 正直的 , 那麼 是真正 的正直 迫使我 不正直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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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活得 最充實 , 從廣 義上講 , 這條生 活準則 毫無意 義 。 必須 將其明 確下來 。 首 先似乎 對數量 這個概 念挖掘 得不夠 。 因 為數量 概念可 以使人 了解大 部分人 類經驗 。 一個人 的道德 , 其價 值等級 , 只是通 過人經 歷的經 驗所積 累 的數量 和種類 來看才 有意義 。 然而 ,現代 生活的 條件強 加 給大多 數人同 様數量 的經驗 , 從 而也是 同樣深 刻的經 驗 。誠然 ,也 非常 應當重 視個體 的本能 性貢獻 , 就 是他身 上 的“已 知項” 。 但 我不能 對此作 出判斷 , 我的準 則在這 裏再 次表明 是處理 直接顯 而易見 的事情 。 於是 我看清 ,一 種共同 道德的 特性與 其説在 於推動 道德原 則的重 要理想 , 不如 説更在 於可以 分門別 類的經 驗標準 。 説得強 詞奪理 一點兒 , 希臘人 曾有他 們娛樂 的道德 , 正如 我們現 今有八 小時 工作制 的道德 。 但 已經有 許多人 ,包括 最具悲 劇性的 人物 讓我們 預感到 ,一 種更加 漫長的 經驗會 改變這 張價值 表 。 他們促 使我們 想像冒 險家那 樣想像 平常事 ,單 憑經驗 的數 量就打 破所有 的記錄 (我 故意使 用體育 用語), 從而 贏 得自己 的道德



。 不過 ,讓 我們擺 脱浪漫 主義吧 ; 當一

個人決 意接受 打賭並 嚴格遵 守他所 認可的 賭規時 ,那就讓 我們 弄明白 上述形 態意味 着甚麼 。

29 數量 有時出產質量 。按照科學 理論最 新的定 性成果 , 一切物 質都由 若干能 量中心構成。其或多 或少的 數量形 成或多 或少的 特殊性。十億個離子和 一 個離子 的區別 ■ 不僅在數量,也在質量 。 類似 之處在 人類經驗中很 容易找 到。——作者註

荒 誕推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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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 破所有 的記錄 ,這首先 並且唯 獨要盡 可能經 常面對 世界 。 如何做 得到不 鬧矛盾 和不搞 文字遊 戲呢? 因為 ,荒 誕 , 一 方面指 出一切 經驗都 是無足 輕重的 , 另一方 面又趨 向 最大量 的經驗 。 那 麼怎能 不跟上 述那類 眾多的 人隨波 逐流呢 ? 如何 選擇給 我們帶 來盡可 能多的 人文材 料的生 活 形式呢 ?從 而怎樣 引入另 一類人 硬要摒 棄的價 值等級 呢? 但依然 是荒誕 及其矛 盾的生 命向我 們訴説 。 因為錯 誤 在於認 為經驗 數量取 決於我 們的生 活環境 ,其實 只取決 於我 們自己 。 這裏 , 不妨 簡單地 看問題 。 對於兩 個壽命 相 等的人 , 世 界始終 提供相 同數量 的經驗 。 我們 必須對 此有 所意識 。 感覺 到自己 的生活 , 自己 的反抗 ,自 己的自 由 , 感覺愈 多愈好 , 這就 是生活 , 生活 得愈充 實愈好 。 清 醒 佔上風 的地方 ,價值等 級就沒 有用了 。 不 如再簡 單化一 點兒 ,這 麼説吧 ,唯一 的障礙 ,唯一 “錯過 賺錢的 機會” , 是由過 早死亡 造成的 。 這裏所 烘托的 天地得 以生存 , 只 因與 死亡這 個恆定 的例外 相對立 。 就這樣 , 在荒 誕人看 來 , 任 何深度 、 任 何動情 、 任 何激情 、 任何 犧牲都 不能把 四 十年有 意識的 生活和 六十年 持續的 清醒等 量齊觀 (即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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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希 望如此 也不行 )3° 。瘋狂 和死亡 ,是荒誕 人不可 救藥的

事情 。 人 是不可 選擇的 。他 具備的 荒誕和 多餘的 生命是 不 以人的 意志為 轉移的 ,而取決於其 反面, 即死亡



。講句

掂斤播 兩的話 ,這僅僅 是個運 氣問題 。 不 同意也 得同意 。 二十年 的生活 與經驗

,是永 遠替代 不了的 。

像希臘 人如此 老資格 的民族 , 居然期 望早夭 的人們 受 到諸神 的寵愛 , 未免 輕率得 離奇了 。 假 如人們 願意承 認 , 進入諸 神可笑 的世界 , 等於永 遠失去 最純潔 的快樂 , 所謂 快樂就 是感覺 , 就 是感覺 在人間 , 那倒 是再現 實不過 了 。今日 ,今日 復今日 , 向 着不斷 有意識 的生靈 , 這就是 荒誕人 的理想 。 但這裏 ,理 想一詞 走板了 。 理想不 是荒誕 人 的使命 , 而 僅僅是 他推理 的第三 個結果 。 對荒 誕的沉 思 , 從不合 人情的 焦慮意 識出發 , 在 人類反 抗的激 情火焰

30 對虛 無觀如 此不同 的概念 作同樣 的思考 , 絲毫 於現實 既不增 加也不 減少。 在虛無 的心理 經驗中 , 考 慮到二 千年後 將發生 的事情 ■ 我們 自己的 虛無才 真正 有意義 。從某個方 面來看 ,虛無完 完全全 是由未 來的生 活總和 造成的



而未 來生活 則是不 屬於我 們的了 。——作者註 31 這裏 • 意志是 代理人 • 傾向維 護意識 • 提供生 活紀律 者註



值得 重視。





荒 誕推理

中漫 遊之後 , 又回 到旅程 的終點

3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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綜 上所述 , 我 從荒誕 取得三 個結果 , 即我 的反抗 、 我 的自 由和我 的激情 。 我 僅僅通 過意識 的遊戲 ,就把 對死亡 的 邀請變 為生活 的準則



而 且我拒 絕自殺 。 想 必我認

知了 在那些 日子裏 成天縈 繞的沉 重共鳴 。 但我只 有一句 話要説 ,因 為共鳴 是不可 缺少的 。 尼 采寫道 :“顯 而易見 , 天上和 地上的 主要事 情就是 長期朝 一個方 向順從 : 久而 久之便 產生某 些東西 , 值得 為之活 在世上 , 諸 如德行 、 藝 術 、音樂 、舞蹈 、理性 、精神 ,某種 使舊貌 換新顏 的東西 , 某種 精美的 、 瘋魔的 或神奇 的東西 。 ” 他寫 此話時 , 表明 了 大家風 度的道 德準則 。 然而 ,他 也指明 荒誕人 的道路 。 順 從灼熱 的激情 ,這既是最 容易的 又是最 困難的 。 好在人 與困 難較量 的同時 ,偶爾也對 自己作 出評價 。 唯有 這樣的 人才 能做到 。

32 重要 的是前 後一致。這裏 , 我們從 世上的 一種共 識出發。而 東方思 想教導

説 我們在選擇 反對世 界的同 時可以 從事相同的邏 輯努力。這也是 合情合 理的 • 並給本 散論指出前景 和局限 。 但同 樣嚴格 地對世 界進行 否定時 , 我 ■

們有時 得出某 些與吠 檀多派 (古代 印度哲 學中的 一派) 相似 的結果



比如

關於 事業的冷漠性。尚 • 格勒尼埃 (Jean Grenier) 以這種方 式在一本題為 《抉擇》(Le Choix)的重要 著作中 • 建立 了一種真正的 “冷漠 哲學”。一 作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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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蘭 ( A l a i n )

33

説: “祈禱 ,就是 黑暗籠 罩思想 。 ” “但

精 神必須 與黑暗 相遇” , 神秘 主義者 和存在 主義哲 學家答 道 。誠然 ,那不 是合眼 時產生 的黑暗 , 不是 僅僅由 人的意 志 而產生 的黑暗 , 總之 , 不是 精神為 了迷失 方向而 激起的 那種漆 黑一團 的黑夜 。 假 如精神 應當遇 到黑夜 ,那 寧可是 絕望 的黑夜 , 儘 管這種 絕望是 清醒的 ; 那 寧可是 極地的 黑夜 , 精 神的不 眠之夜 , 從中 也許會 升起白 色而貞 潔的亮 光 , 以智 力的光 輝把每 個物件 照得輪 廓分明 。 在這 個層次 上 ,等值 就與滿 腔熱情 的理解 相會了 。 屆時 甚至不 必審理 存在的 跳躍了 。 精神 在古老 的人類 形態中 重新獲 得自身 的地位 。 對觀 者來説 , 假如精 神是有 意識的 , 這種 跳躍仍 不失為 荒誕的 。 精神要 是以為 清除了 這種反 常現象 ,倒將 其全然 恢復了 。 以 此理由 , 精神 是楚楚 可人的 ; 以此名 義 , 一切重 歸原位 ,荒誕世 界在其 光輝和 多樣中 再生了 。 然而 , 淺嘗 輒止是 糟糕的 ; 滿 足於獨 自一家 的看法 , 自 節矛盾 , 即 自節一 切精神 力量中 最靈敏 的力量 , 是很困 難的 。 以上 所述僅 僅確立 一種思 想方法 。 現在 ,重 要的是 生活 。

33 阿蘭 (1868—1951) ,法國 哲學家 ' 散文家和文學 史家。——譯者註

荒誕人

假 如斯塔 夫羅欽 (Stavrogin) 信教 , 他不信 他信教 。 假如他 不信教 ,他 不信他 不信教 。 杜 斯妥也 夫斯基 《羣 魔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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歌德説 : “我 的能力 範圍就 是時間 。 ”這真是 荒誕警 句 。 荒誕 人究竟 是甚麼 ?就是 不為永 恆做任 何事情 ,又不 否定永 恆的人 。 他 並非對 懷念一 竅不通 ,但 喜愛自 己的勇 氣和 推理勝 過懷念 。 勇 氣教他 學會義 無反顧 地生活 ,教他 知 足常樂 ,而推理 教他認 識自己 的局限 。 雖 然確信 他的自 由已 到盡頭 , 他的 反抗沒 有前途 , 他的 意識可 能消亡 ,但 他在自 己生命 的時間 內繼續 冒險。 這就是 他的能 力範圍 , 就是他 的行動 ,他審 視自己 的行動 , 而 排除一 切評判 。對 他而言 , 一種更 偉大的 生活不 能意味 着另一 種生活 , 否則 就會不 誠實了 。 這裏 我甚至 不提被 人稱之 為後世 的那種 可 笑永恆 。羅 蘭夫人 ( Madame Roland)

1

寄希望 於後世 ,

這種 輕率咎 由自取 。後 世倒樂 意引用 這個詞 , 但忘 了加以 評判 。 後世 對羅蘭 夫人漠 然視之 。 問題不 在於論 述道德 。 我見過 一些人 , 他們講 着三從 四德 , 卻 幹壞事 ; 我每天 觀察到 誠實不 需要清 規戒律 。 只有一 種道德 , 荒 誕人可 以接受 , 就 是須臾 不離上 帝的道 德 , 因為是 自律的 。 而 荒誕人 恰恰生 活於上 帝之外 。 至於 其他 的道德 (我 也指 背德) , 荒誕人 只發現 世人一 味為其 辯護 , 他就 沒有甚 麼好辯 護的了 。 這裏 , 我 是從荒 誕人無

1

羅 蘭夫人 (1754-1793)



法國 政治家。法國 大革命 時期吉 倫特派 主要領

導人之一。失敗後被捕入獄 者註



1793 年 11 月 8 日被革命法 庭處死。一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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辜這 一原則 出發的 。 這種 無辜是 可畏的 。 “一切 皆許可 ! ” 伊凡 • 卡拉瑪 佐夫 (Ivan Karamazov)

2

驚呼 。 這未 免荒誕 ,但以 不可庸

俗理解 為條件 。 我不 知道大 家是否 注意到 ,重要的 不是解 脱 和快樂 的吶喊 , 而是出 自苦楚 的確認 。 對上帝 賦予生 活 以意義 的確定 , 在吸 引力上 , 大大 超過不 受懲罰 的惡勢 力 。 選 擇不會 很困難 ,但無 從選擇 , 於是 苦楚就 開始了 。 荒 誕不是 解套的 , 而是 束縛的 , 不 是一切 行為都 是允許 的 。 “一切 皆許可 ”並不 意味着 任何東 西都不 維護了 。 荒 誕 只不過 把行為 的等值 回歸行 為的結 果罷了 。 荒 誕並不 勸 人犯罪 , 要 不然就 幼稚了 ,但把 悔恨的 無用性 恢復了 。 同樣 ,假 如所 有的經 驗都可 有可無 , 那麼義 務的經 驗就同 其他的 經驗一 樣合情 合理了 。 人們 就可以 任着性 子獲取 德行了 。 行為 的後果 使行為 合乎情 理或使 行為一 筆勾銷 ,所有 的道德 都建立 在這一 理念上 。 一 個滿腦 子荒誕 的智者 , 只不過 判斷行 為的結 果必須 平心靜 氣地得 到考量 。 他隨 時 準備付 出代價 。 換言之 , 對 他而言 , 即便 有可能 應該負 責任的 , 也沒有 應該負 罪責的 。 至多 , 他 同意説 , 利用過 去的 經驗為 其未來 的行為 打基礎 。 時間養 活時間 , 生活

2

杜斯妥也夫斯基《卡拉瑪 佐夫》裏的主人公。一 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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服 務生活 。 他 覺得, 除 清醒明 察之外 , 甚麼 都是不 可預測 的 。 從 這種不 可理喻 的秩序 中產生 怎樣的 準則呢 ?唯一 使 他覺得 有教益 的真理 卻不是 形式的 ,而是 活躍和 展開在 世人 中間的 。 所以 ,荒 誕智者 在推理 之後可 能尋求 的不是 倫 理準則 ,而是 一幅幅 寓意圖 景和世 人的生 活氣息 。 下文 描述的 幾個形 象即屬 此類。 形象人 物一邊 繼續荒 誕推理 , 一邊 表現荒 誕智者 的形態 ,並 向他奉 獻熱忱 。 一個範 例不一 定是必 須遵循 的範例 (在荒誕世 界裏若 有可能 , 更非 如此), 而寓 意圖像 並非因 此而成 為典範 , 難 道我還 需要發 揮這一 理念嗎 ? 除非天 職使然 , 人們原 封不 動地從 盧梭那 裏吸取 必須爬 着行進 , 從尼采 那裏吸 取 贊成粗 暴地對 待母親 , 未免 顯得可 笑了吧 。 一 位現代 作 家寫道 : “成 為荒誕 是理所 當然的 ,但 不應受 騙上當 。 ” 下 文涉及 的形態 ,只 有考量 其反面 時才具 有全部 的意義 。 一名 郵局臨 時工和 一個征 服者若 有共同 的意識 ,那 他們就 是 平等的 。 在 這方面 ,所有 的經驗 都可有 可無了 。 有的經 驗 幫助人 , 有的 經驗則 幫倒忙 。 人要是 覺悟了 , 經 驗就幫 得上忙 。 否則 , 無 關緊要 : 一個 人的失 敗不能 怪環境 , 要 怪 他自己 。 我 只選擇 一味消 耗自己 的人物 或我意 識到他 們耗盡 自己 ,但到 此打住 。眼前 , 我只想 談論一 個世界 , 那裏思 想 和生活 被剝奪 了前途 ,促使 世人工 作和活 動的一 切都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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利 用希望 。 因此 ,唯一 不説謊 的思想 是一種 不結果 實的思 想 。 在荒誕 世界裏 ,觀 念的價 值或生 命的價 值是根 據不結 果實的 程度來 衡量的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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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 璜主義 若説 只要愛 就行了 , 事情 未免太 簡單了 。 愛 得愈深 , 荒誕就 愈牢固 。 唐 璜搞女 人一個 接一個 ,並 非缺 乏愛情 。 但要把 他當作 受到上 天啟示 而追求 完美愛 情的人 來表現 便 可笑了 。 正因 為他以 同等的 衝動去 愛一個 個女人 ,並且 每次 都用全 身去愛 ,他 才需要 重複這 種天賦 和深化 這種性 愛。 由此, 每 個女人 都希望 給他帶 來其他 女人從 未給過 他 的東酉 。 但每一 次她們 都錯了 , 大錯 特錯了 , 只 能使他 感 到重複 搞女人 的必要 。 其 中一個 女人不 禁喊道 : “畢竟 我給 了你愛 情啊! ”他答道 : “畢竟 ? 不 , 又多了 一次罷

T 。” 人 們難道 會對唐 璜的嘲 笑感到 意外嗎 ?為甚 麼必須 愛得 少而又 少才愛 得深呢 ?

唐璜 憂傷嗎 ? 不見得 。 我 幾乎不 必查考 編年史 。 唐 璜 的嘲笑 , 得 意揚揚 的放肆 ,他 跳過來 蹦過去 , 偏愛做 戲 , 這些都 是一目 了然的 , 快快 活活的 。 一 切健康 的人都 傾向 於繁衍 。 唐璜也 是如此 。 再説 , 憂傷 者有兩 種憂傷 的理由 , 要 麼他們 無知識 , 要 麼他們 抱希望 。 而唐 璜有知 識 , 卻不 抱希望 。 他 使人想 到一些 藝術家 , 他們認 知自己 的局限 , 從 不越雷 池一步 , 在 他們的 精神有 所寄託 的短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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間歇 , 拿 着大師 的架勢 , 怡 然自得 。 這正 是天才 之所在 : 智力識 其邊界 。 而唐 璜直至 軀體死 亡邊界 ,仍不 知憂傷 。 一旦得 知憂傷 , 便失 聲大笑 , 便對 一切都 寬恕了 。 從前 , 在他 ,希 望之日 便是憂 傷之時 。 現今 , 他從 眼前的 女人嘴 上 ,重新 發現的 滋味是 獨一無 二的學 問所具 有的那 種苦澀 和慰藉 。 苦澀 ?不 盡然吧 , 這種 必要的 不完美 , 反 倒使得 幸 福明顯 可感了 。 試圖在 唐璜身 上看出 飽讀聖 書的傳 教人物 ,那 就大上 其當了 。 因為 他認為 , 除 非希望 有下世 的生活 , 世 事無不 皆空 。 他身 體力行 ,竟然敢 冒天下 之大不 遂而故 弄玄虛 。 悔恨 把慾望 消磨在 享樂中 ,這 種無 能的老 套子跟 他無緣 。 對浮 士德倒 很合適 ,此 公篤 信上帝 , 足以把 自己出 賣給魔 鬼 。對唐 璜而言 ,事情比較 簡單了 。莫利納 筆下的 “騙子

”3

面對 地獄的 威脅總 是回答 :“ 求你給 我一個 長一點 的期限 吧 ! ”去 世之後 的事微 不足道 , 善於活 着的人 , 日 子才長 呢 ! 浮士德 訴求人 間財富 : 不幸 的人只 要伸手 就行了 。 不善 於使自 己的靈 魂快樂 ,這已經 是出賣 自己的 靈魂了 。 唐璜 則相反 , 他要 求滿足 。 倘若他 離開一 個女人 , 絕不是 對她 不再有 性慾了 。 一個漂 亮的女 人總是 引人產 生性慾 的 。 而他 是否對 另一個 女人產 生性慾 ,那 不是一 碼事兒 。

3

莫利納( 1583-1648)



西班牙 劇作家 •"騙 子 ■■是 其性 格喜劇《塞 維爾的

騙子》中 的主角 , 屬唐璜 形象首 次出現於戲劇。一 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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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世 的生活 令他心 滿意足 , 沒有 比失去 這樣的 生活更 糟 糕的了 。 唐 璜這瘋 子是個 大智者 。 靠希 望生活 的世人 與世格 格不入 , 在這 個世上 , 善 良讓位 於慷慨 , 柔 情讓位 於雄性 的沉默 ,親 和讓位 於孤膽 的英勇 。 世 人眾口 一詞: “ 他曾是 個弱者 , 理想 主義者 或聖人 。 ”必 須鐘除 凌辱人 的偉大 。

唐 璜的言 論以及 那些用 來對付 一切女 人的套 話引起 眾怒 (抑 或會意 的笑貶 低了他 欣賞的 東西) 。 但對 於尋求 歡樂 數量的 人來説 ,唯有效 果才是 重要的 。 傳令已 經暗度 陳倉 , 何必 使之複 雜化? 女人 ,男人 ,沒 有人理 睬傳令 , 只聽 得見發 出口令 的聲音 。 所謂 傳令就 是準則 、 協議和 禮節 。 口 令既出 ,至關重 要的是 去執行 。 唐璜早 有準備 , 卻為何 會給自 己提出 個道德 問題? 他不像 米洛茲 筆下的 馬納拉

4

,渴望 立地成 佛而自 罰入獄 。對 他而言 ,地獄是世

人挑 動起來 的東西 。 面 對神明 的憤怒 ,他 只有一 個回應 , 那就 是做人 的榮譽 。 他對 神差説 : “我名 譽在外 , 我履行 諾言 , 因為我 是騎士 。 ” 但 要是把 他當作 背德者 , 那也是 大謬 不然的 。 在 這方面 , 他像大 家一樣 , 有 其同情 或厭惡 的規矩 。 只有始 終參照 他的平 庸象徵 ,即象 徵平常 的勾引

4

米洛茲 (1877—1939)■ 法 國詩人 、 作家 ,原籍 立陶宛 。 其劇《米 蓋爾 • 馬 納拉 》 (1913)塑造了 一個孤 獨而煩 憂的唐 璜形象 。——譯者註

荒誕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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者和拈 花惹草 的男人 , 才可 充分理 解唐璜 。 他是個 平平常 常的 勾引者

5

。區別在於 他是有 意識的 ,因為他是 荒誕人 。

一個 成為明 察的勾 引者不 會因此 而改變 。 勾引是 他的常 態 。 只有 在小説 裏才改 變常態 或變得 好起來 。 然 而可以 説 , 甚麼也 沒改變 , 同時一 切又都 變樣了 。 唐璜付 諸行動 的 , 是 一種數 量倫理 , 與聖人 追求質 量相反 。 不相 信事物 的深 層意義 ,是荒誕 人的固 有特色 。 那一張 張熱情 或驚喜 的臉龐 , 他 一一 細看 , 一一 儲藏 , 一一 焚毀 。 時間 追蹤他 前進 。荒誕 人是與 時間形 影不離 的人。 唐璜並 不想“ 收藏” 女人 。 他窮盡 其數量 ,跟 女人們 一起耗 盡生命 的機遇 。 收 藏 , 就 是能夠 靠過去 而生存 。 但他 拒絕離 情別恨 , 這是另

一 種形式 的希望 。 他是 不善於 看相的 。

他 因而就 自私嗎 ?恐 怕以他 的方式 利己吧 。 但還是 要有 個説法 。 有些人 , 生 而為活 ; 有些人 , 生 而為愛 。 唐 璜 至少樂 意説穿 。 但他選 擇了長 話短説 ,他可 以做到 。 因為人 們這裏 所説的 愛情是 用對永 恆的幻 想裝飾 起來的 。 研 究激情 的所有 專家都 如此吿 訴我們 ,永恆 的愛情 只有強 扭的 。 沒有鬥 爭就沒 有激情 。 這樣 的一種 愛情只 在死亡

5

充分 意義上 的平常 點。一 作者註



連帶他 的缺點 。哪怕一 種健康 的態度



也 包含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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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最 後的矛 盾中得 以結束 。必須要麼 當維特

&

,要 麼甚麼

也不是 。鑒 於此 , 有好 幾種自 殺方法 , 其中 之一是 完全奉 獻和遺 忘自身 。 唐 璜跟別 人一樣 ,深知這 可以動 人心弦 , 又 像極少 數人深 知重要 的並不 在於此 。 他 也知道 得一清 二楚 , 一次 偉大的 愛情使 人們扭 頭不顧 全部個 人生活 , 這 些人可 能充實 起來, 但肯定 使他們 選中的 人們貧 乏下去 。 一 位母親 , 一個激 情洋溢 的女人 , 必然心 腸生冷 , 因為這 顆 心已與 世隔離 。 而感 情專一 , 從 一而終 , 臉孔 一張, 一 切 隨之被 吞噬了 。 是 另一種 愛動搖 了唐璜 ,作為解 放者的 愛 ,隨 身帶來 人間各 式各樣 的臉孔 。 之 所以戰 戰兢兢 , 因 為自 知是過 眼雲煙 。 唐璜選 擇了“ 甚麼也 不是” 。 對 他而言 , 重要 的是洞 若觀火 。 我們把 一些人 與我們 相 聯繫的 東西稱 之為愛 , 是 參照一 種集體 的看法 , 由書本 和傳説 負責提 供來源 。 但我 只認知 , 所謂愛 , 是 指慾望 、 柔情和 聰慧的 混合物 ,把 我與某 個人緊 密相連 。 這 種混合 物因 人而異 。 我沒有 權利用 同樣的 名稱去 涵蓋所 有的體 驗 。 大可不 必以同 樣的舉 動去進 行體驗 。 荒誕人 在這裏 又增 加了他 不能劃 而為一 的東西 。 就這樣 , 他發 現了一 種 新的存 在方式 ,這 種方式 , 至少像 解放接 近他的 人們那 樣 , 解放了 他自己 。 唯有明 知露水 情是獨 特的愛 , 才是慷 慨大 度的愛 。 對唐 璜而言 ,是 一宗宗 死亡和 一個個 再生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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歌德《少年 維特的 煩惱》 中的主 人公。 ——譯者註

荒誕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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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了 他的生 命花束 。 這是 他提供 的方式 ,也 是他賴 以生存 的方式 。 判 斷是否 可以稱 作自私 , 我悉 聽眾便 。

這裏 , 我 想起所 有那些 絕對希 望唐璜 受到懲 罰的人 們。 不僅在 來世受 到懲罰 ,而 且就在 今世受 到懲罰 。 我還 想起所 有那些 關於老 年唐璜 的故事 、 傳説 和嘲笑 。 其實 唐璜早 有準備 。 對一個 醒悟的 人來説 ,衰老 及其預 示的事 不會出 乎意料 。 他之所 以有悟 ,恰恰 不是向 自己隱 瞞衰老 的可怖 。 在雅典 , 有一 座供奉 "垂 暮之年 "的神 廟 ,人們 把兒 童帶到 那裏去 。 對唐 璜來説 , 人 家愈嘲 笑他, 他的形 象就 愈亮眼 。 由此 ,他拒絕 浪漫派 賦予他 的形象 。結果 , 百般 受折磨 、 可 憐兮兮 的唐璜 , 誰也 不想嘲 笑他了 。 他受 到憐憫 ,上 天會拯 救他嗎 ?不會的 。 在唐璜 隱約見 到的天 地裏 , 可笑 也是被 理解的 。 他 認為受 懲罰是 正常的 ,那是 遊 戲規則 。 他接 受了全 部的遊 戲規則 ,這正 是他的 慷慨之 處。 但他清 楚自己 在理上 ,談 不上甚 麼懲罰 。 一種 命運並 非 就是一 種懲罰 。 這 便是他 的罪孽 , 而追求 永恒的 世人稱 之為對 他的懲 罰 , 猶 可理解 。 他 掌握了 一種不 含幻想 的科學 , 把 世人所 宣揚的 一切給 否定了 。 性愛 與佔有 , 征服 與耗盡 , 正是他 的認 識方式 。《聖 經》 把“ 認識” 稱為性 愛行為 ,聖 書偏愛 的這個 詞語含 有深義 。假如 他不把 世人放 在眼裏 ,他就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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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人 最兇惡 的敵人 。 一位編 年史家 轉述道 , 真有 其人的

“ 騙子” 是被方

濟各修 會的修 道士們 謀殺的 ,他們決 意“了

結唐 璜的放 縱和對 宗教的 不虔誠 ,因 為唐璜 的高貴 出身確 保了 他不受 懲罰” 。 之後 , 他 們宣吿 , 上天 用雷把 他劈死

T 。 沒 有人證 明過這 種奇怪 的結局 ,也沒有 人做過 相反的 證明。 然而, 不 必考量 是否符 合實情 , 我就 可以説 這是符 合 邏輯的 。 這 裏我僅 僅記住 “出身 ”一詞 , 不妨借 題發揮 一下 : 出 生入世 活着就 確保他 的無辜 。 他 只在死 後才背 罪名 , 而現今 他的罪 過卻成 了傳奇 。 石頭 騎士這 座冰冷 的塑像 ,意味 着動員 人們去 懲罰敢 於 思想的 、 有血性 、 有勇 氣的人 , 除 此之外 , 還能 意味着 甚麼 ?永 恆理性 、 秩序 、 普遍道 德的全 部權力 , 乃至易 怒的 上帝全 部的奇 怪權威 , 都集於 其一身 。 這塊 沒有靈 魂的巨 石僅僅 象徵被 唐璜永 遠否定 的勢力 。 騎士 的使命 到 此為止 。 霹靂 和雷公 可以回 到人為 的天上 , 從 哪兒召 來 回到哪 兒去吧 。 真正 悲劇的 上演與 他們毫 不相干 。 不 , 唐 璜並非 死在石 頭騎士 的手下 。 我 樂意相 信傳説 中的對 抗 ,相 信健全 人瘋狂 的笑聲 ,此人 向不存 在的上 帝挑戰 。 我尤 其相信 , 唐 璜在安 娜家等 待的那 個晚上 ,騎士 根本沒 有來 ; 半 夜過後 , 不 信宗教 的唐璜 必定嗅 出那幫 振振有 詞的人 們極大 的苦衷 。 我更 樂意接 受有關 他一生 的記敍 , 最後以 進入修 道院隱 姓埋名 而吿終 。 並非 故事有 建設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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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能被 視為真 實可靠 。 向 上帝懇 求怎樣 的庇護 ?無非表 現被荒 誕全盤 侵蝕的 一生合 乎邏輯 的終結 ,被轉向 歡樂而 短命的 一生戰 戰兢兢 的結局 。 這裏 ,享樂 以苦行 而吿終 。 必須明 白享樂 和苦行 可能成 為同樣 毫無意 義的兩 副臉孔 。 還指 望甚麼 更可怖 的形象 : 一個 身不由 己的人 的形象 ,此 人由於 沒有及 時死亡 ,做 完戲以 便收場 , 面 對他不 敬重的 上帝 , 侍 奉上帝 就像為 生活盡 心一般 , 跪在虛 無面前 , 雙 臂伸 向天空 , 心裏 卻清楚 , 上 天既無 口才亦 無深度 。 我 彷彿看 見唐璜 置身於 山丘僻 壤某個 西班牙 修道院 的 陋室中 。 假 如他凝 視甚麼 , 決不 是煙消 雲散的 愛情幽 靈 , 而 或許是 通過灼 熱的槍 炮窗孔 ,眺 望西 班牙某 處靜悄 悄 的平原 , 絢 麗而空 曠無人 的土地 , 在那塊 土地上 ,他認 出 了自己 。是的 ,應當 止於這 傷感而 光輝的 形象上 。 終結 的 終結是 被翹首 以待的 , 卻 永不被 期望的 , 終結的 終結是 不足 為訓的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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戲劇 哈姆 雷特説 : “演戲 , 就是 設陷阱 , 我 將在陷 阱中抓 住國王 的意識 。 ”好個“ 抓住” 。 因為 意識要 麼疾走 , 要 麼收回 。 必須凌 空抓住 ,即意 識在投 向自己 匆匆一 瞥那個 千 載難逢 的時刻 。 常 人不喜 歡遅緩 。 相反 ,甚麼事 都在催 促他 。 但同時 ,他只 對自己 感興趣 , 尤其對 他可能 有的作 為 感興趣 。 由 此產生 對戲劇 、 對演出 的愛好 , 戲 裏有那 麼多的 命運向 他推舉 ,他接 受其詩 意卻不 需忍受 其苦楚 。 常 人至少 從中認 出未覺 悟的人 ,並繼 續匆匆 奔向不 知怎樣 的希望 。 荒誕人 始於常 人結束 的地方 , 那 裏荒誕 智者停 止觀 賞表演 ,而 決意加 入演戲 。 深 入所有 劇中人 的生活 , 多 方體驗 ,等於親自 把種種 生活搬 上舞台 。 不是説 演員普 遍 聽從這 種召喚 , 也 不是説 他們是 荒誕人 , 而是説 他們的 命運是 一種荒 誕命運 ,可能 誘惑和 吸引一 個聰慧 的心靈 。 為使下 文不至 於誤導 , 以上 所述是 必要的 。 演 員生涯 如同過 眼雲煙 。 眾 所周知 , 在所有 的榮耀 中 , 演 員的榮 耀是最 為曇花 一現的 。 至少 在常談 中可以 這麼説 。 其實一 切榮耀 都是曇 花一現 。 從 天狗星 的角度 來看 , 歌德 的作品 一萬年 後將化 為塵埃 , 他 的姓氏 將被遺 忘 。 也許有 幾個考 古學家 會尋找 我們時 代的“ 證據” 。 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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種理念 總是有 教益的 。此種 深思熟 慮的理 念把我 們的浮 躁化 為徹底 的高尚 ,就 是人們 從無動 於衷中 發現的 那種高 尚 。 尤 其把我 們的憂 慮引向 最可靠 的東西 , 即眼 前的東 西 。 在 所有的 榮耀中 , 最 不騙人 的是眼 見為實 的榮耀 。 因此 , 演員選 擇了不 可計數 的榮耀 ,即 自己給 自己蓋 棺定論 , 自己感 受自己 的榮耀 。 萬物 總有一 天消亡 , 正是 演員 從中取 得最好 的結論 。 演員要 麼成功 ,要 麼失敗 。 而 作 家即使 被埋沒 ,也抱 着希望 。 他設 想他的 作品將 為他的 過去 做見證 。 演員 最多將 給我們 留下一 幀照片 ,屬 於他的 任 何東西 , 包 括舉動 和沉默 , 短促的 呼吸或 愛情的 氣息, 都到 不了我 們眼前 。 對演 員而言 , 不出 名就是 不演岀 , 而 不演出 ,等於與 他本可 以使之 登台和 復活的 各種人 物一起 死亡 一百次 。

想 到建築 在最曇 花一現 的作品 上所產 生的過 眼雲煙 的 榮耀, 有甚 麼可驚 訝的呢 ? 演員 花三個 小時做 一做伊 阿古 或阿爾 塞斯特 ,費德爾 或格羅 塞斯特

7

。在短短 的時間

裏 , 演 員使上 述人物 在五十 平方公 尺的舞 台上誕 生和死 亡 。 荒 誕從來 沒有表 現得如 此充分 ,如 此長久 。 這 些奇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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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 四個人 物分別 為莎士 比亞的 《奧 賽羅》、莫 里哀的 《恨 世者》 ' 拉辛的 《費 德爾》 和莎士 比亞的 《理查 三世》中的主 人公。

——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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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人生

,這些 獨一無 二又完 整無缺 的命運 ,在幾小 時內展

開 和結束 ,還 期望甚 麼更具 啟示性 的捷徑 ?從舞 台下來 , 希 吉斯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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甚麼也 不是了 。 兩 小時後 便有人 看見他 在城裏

吃晚飯 , 或許這 時候倒 是人生 如夢了 。 但 繼希吉 斯蒙之 後 ,又出 來另一 個人物 。苦於 拿不定 主意的 主人公 代替了 復仇 之後大 喊大叫 的人物 。演 員就這 樣經歷 了多少 世紀, 領 悟了多 少智者 ,模仿 了他可 能成為 的人物 和他切 身體驗 的人物 , 再來與 另一個 荒誕人 物會合 ,後 者便是 旅行者 。 他一如 旅行者 , 取盡了 某些東 西之後 , 又不停 地奔波 。 他 是 時間的 旅行者 , 更 有甚者 , 是 受靈魂 追逐的 旅行者 。 一 旦數 量的裨 益找得 到食糧

,那 必定是 在這個 奇特的 舞台上

找到的 。 至於 演員在 多大程 度上得 益於劇 中人物 ,那 就難 説了 ,但 關鍵不 在於此 。 要緊 的僅僅 是演員 在甚麼 程度上 替身於 那些不 可代替 的人生 。 確實 ,有時候 他隨身 附着那 些人物 ,而 他們 時不時 越出他 們岀生 的時間 和空間 。 他們 陪伴 着演員 ,弄 得演 員不太 容易與 曾經有 過的樣 子分離 。 有時候 演員拿 起杯子 ,就 會重複 哈姆雷 特舉杯 的動作 。 是 的 , 他所 注入生 命的人 物與他 的距離 不是那 麼大的 。 於 是 , 月復一 月或日 復一日 , 他充分 表明如 此豐盈 的現實 , 以至於 在一個 人渴望 成為的 和現實 存在的 之間不 存在界 限了 。 在多 大程度 上表演 的存在 成為現 實存在 ,這 是他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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卡 爾德隆 的劇作 《人生 如夢》 中的 人物。 一 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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證明的 ,為 此他 始終專 心演得 更出色 。 因為 這就是 他的藝 術 , 絕對 裝得像 的藝術 , 盡可 能深地 進入不 屬於他 的某些 生 活中去 。 盡 其努力 ,他 的天 職便豁 然開朗 : 全心 全意致 力於 成為“ 甚麼也 不是” 或成為 “好幾 個人” 。 留給 他創造 人 物的局 限愈窄 ,他 的才能 就愈必 不可少 。 他要在 今天的 面 目下過 三小時 就死亡 。 他 不得不 在三小 時內體 驗和表 現 整個非 同尋常 的命運 , 這 叫做死 而復生 。 過 三小時 , 他 將 把走不 通的路 走到底 ,而 觀眾席 上的人 卻要走 一輩子 。

演 員模仿 過眼雲 煙的東 西只在 表面上 有所作 為和精 益求精 。 戲 劇的約 定俗成 , 是心靈 僅僅通 過舉動 和形體 或通過 表現靈 魂和肉 體的聲 音來表 達和使 人理解 。 這門 藝術的 規則是 一切都 要誇張 ,一切 都要有 血有肉 地表達 。 假如在 舞台上 , 必須像 真愛那 樣去愛 , 必須 運用不 可替代 的心聲 , 必須 像真的 凝望那 樣凝望 , 那我們 的言語 就有代 碼了 。 沉默 必須此 地無聲 勝有聲 。 愛 情使調 門高昂 ,靜止 不 動本身 變得很 有看頭 。 形體統 治舞台 。 “戲劇性 的”不 是 誰想做 就做得 出來的 , 這 個詞被 錯誤地 小看了 , 其實涵 蓋 着一整 套美學 和一整 套寓意 。 人 生的一 半是在 欲語還 休 、 扭頭不 看和沉 默寡言 中度過 。 演員在 這一點 上是不 速之客 。 他為被 束縛的 靈魂消 除魔法 ,於是 激情終 於紛紛 亮相 。 激 情通過 各種手 勢説話 ,但 只通過 喊叫維 持生命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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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樣 , 演員塑 造所演 的人物 , 加 以展示 。 他 或描繪 人物或 雕 塑人物 , 把自 己塑進 想像出 來的人 物形狀 , 把自 己的血 液 注入人 物幽靈 。 我説的 , 當然 是大戲 , 就 是使演 員有機 會 完成其 有形體 的命運 的戲劇 。 請看莎 士比亞 : 一開場 , 人 體着魔 ,驅 動舞蹈 。 瘋魔意 味深長 。 沒 有瘋魔 , 一切就 會分 崩離析 。 若沒有 逐放考 蒂莉亞 和判罰 愛德加 的粗暴 舉動 , 李爾王 決不會 赴被瘋 狂挑動 的約會 。 所以 這齣悲 劇 在失去 理智的 標誌下 鋪展是 恰當的 。靈 魂被交 給魔鬼 , 並與魔 鬼共舞 。 至 少有四 個瘋子 ,一個因 為職業 而發瘋 , 一個因 為意志 而發瘋 , 另外 兩個因 為折磨 而發瘋 : 四具亂 七八糟 的軀體 , 四副在 同一狀 況下難 以言狀 的臉孔 。 人 體的結 構系統 本身是 不夠的 。 臉譜和 厚底靴 , 在主 要成 分上縮 小和突 出臉孔 的化妝 ,既誇張 又簡化 的服裝 。 總之 , 把這 個領域 的一切 都犧牲 給表象 , 僅僅為 滿足眼 睛 。 人體 通過荒 誕奇跡 ,使 人認知 。 我只在 自己扮 演伊阿 古時 才理解 伊阿古 ,否 則永 遠搞不 大明白 。 光聽伊 阿古説 詞 還不行 ,只在見 到他那 一刻才 領會他 。 演 員從荒 誕人物 學 會單調 , 取得獨 一無二 的身段 , 勾 人心弦 , 既奇 特又親 切 , 他把這 種身段 貫穿在 所有他 演的人 物身上 。 這又説

荒誕人

明 偉大的 戲劇作 品有助 於格調 的統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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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這是演員自 相矛盾

之所在 : 既單一 又多樣 , 那 麼多靈 魂集單 獨演員 於一身 。 但 這是荒 誕本身 的矛盾 , 演 員個體 硬要達 到一切 、 經歷一 切 , 這種 企圖是 徒勞的 , 這 種固執 是沒有 意義的 。 一向自 我矛盾 的東西 卻在他 身上取 得統一 。 就在 他身上 ,肉體與 精 神會合 ,緊 緊擁抱 , 這裏因 失敗而 厭倦的 精神轉 身朝向 最忠實 的盟友 。 哈姆 雷特説 :“祝福 他們吧 ,他們 的鮮血 和 判斷非 常奇怪 地混合 在一起 ,他們 不再是 命運隨 意點撥 笛孔的 笛子了 。 ”

教會 怎麼不 會譴責 演員如 此這般 的操作 ?對 戲劇藝 術 , 教會 斥責靈 魂異端 的急增 、情感 的墮落 、 精神 觸犯眾 怒的過 分訴求 , 因為精 神拒絕 經歷單 種命運 , 從而 迫不及 待地 投入放 任自流 。 教會禁 止演員 們喜愛 現時和 普洛透 斯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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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勝利 ,因 為都是 對其教 誨的全 盤否定 。 永 恆不是

一 場遊戲 。 一 種精神 若瘋狂 到喜愛 戲劇勝 於永恆 ,就已經 喪失 拯救了 。 在 “到處 演出” 和“永 遠演出 ”之間 沒有妥 協 。 故 而這種 如此被 人瞧不 起的職 業倒可 能引起 過分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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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 裏我想 起莫里哀筆下 的阿爾 塞斯特。一切 都是那樣簡單 樣粗俗。阿爾塞斯 特對抗菲林特



塞 利麥納對抗艾 科昂特



那 樣明顯



整個主 題圍繞

,



一種荒誕結果 • 是 被推向 終點的 性格所 引起的。詩句本身 ,"蹩 腳詩 句”, 喃 喃吐出 以示人物性格的單調。 一 作者註 ■

i o 希臘神 話中變幻無常 的海神,又稱 ••海中 老人”。一 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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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 神衝突 。 尼采説 :“重要的不 是永恆 的生命 , 而 是永遠 的活力 。” 確實, 整個悲 劇就在 這種選 擇中了 。 阿德 里埃娜 • 勒 古弗勒 (Adrienne Lecouvreur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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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臨

終 的牀上 很想懺 悔和領 受聖體 ,但 拒絕 貶廢她 的職業 , 從而 她失去 了懺悔 的好處 。 這不是 為維護 她深深 的激情 而冒 犯上帝 又是甚 麼呢? 這 個垂死 的女人 含淚拒 絕否定 她稱 之為她 的藝術 的東西 , 表 現出一 種偉大 , 是她 在舞台 燈光 前從未 達到的 。 這是 她最美 的角色 , 也是最 難堅持 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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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 在上 天和一 種微不 足道的 忠誠之 間選擇 ,喜 愛自己

勝於永 恆或墜 入上帝 的深淵 , 是很久 以來的 悲劇, 她必須 在這種 悲劇中 佔有一 席之地 。 那 個時代 的演員 們自知 已被革 出教門 。 加入 演戲的 行業 ,就是選 擇地獄 。 教會在 他們身 上識別 出最兇 惡的敵 人 。 有幾個 文學家 發火了 : “甚麼 ! 拒絕給 莫里哀 最後的 援助 ! ”然而, 那 是順乎 情理的 , 尤其 對莫里 哀而言 ,他 死在 舞台上 ,在 粉墨 化妝下 結束了 專供消 遣的整 個一生 。 有人提 到他時 , 説 甚麼天 才對一 切都會 原諒的 。不對 ,天 才對 甚麼都 不原諒 , 因為 天才拒 絕原諒 。

11 法國著 名演員 (1692—1730)

。教會 對阿德 里埃娜 • 勒古弗 勒的屍 體無恥

的 凌辱引 起伏爾 泰極大 的憤怒。參 見伏爾 泰的詩《勒 古弗 勒小姐 之死》和 他的小説《老 實人》第二十二節。- - - -譯者註 12 隱喻她 擔任了被教會鞭屍的 角色。一 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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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 此可見 ,演 員知 道甚麼 懲罰會 落到他 的頭上 。 生活 本身 為他保 留了最 後懲罰 , 以此為代 價的隱 約威脅 能有何 等意義 ? 他事 先體察 和全盤 接受的 正是最 後懲罰 。 對演 員如同 對荒誕 人來説 ,過早 的死亡 是不可 援救的 。 他涉獵 許 多臉孔 和世紀 ,其總 和是任 何東西 都補償 不了的 。 但不 管 怎麼説 , 事關 死亡啊 。 因 為演員 必定到 處出現 , 而時間 也拽着 他不放 , 並 跟着他 起作用 。 只要 一點兒 想像力 ,就足 以覺出 演員的 命運意 味着甚 麼 。 正是 在時間 中他塑 造和列 舉一個 個人物 ,也還 是在時 間中 他學習 駕馭他 的人物 。 他愈體 驗不同 的人物 , 就愈 與 他的人 物分離 。 時間 一到就 必須死 在台上 ,死在 上流社 會 。 他 體驗的 東西歷 歷在目 。 他 看得明 明白白 。 他感受 到 了一生 冒險所 產生的 令人心 碎和不 可替代 的東西 。 他 心 知肚明 , 現在可 以死了 。 老 演員們 是有退 休所的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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征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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征 服者説 : “不對 , 不要 以為我 喜歡行 動就得 放棄思 想 。相反 ,我完 全能夠 確立我 所相信 的東西 。 因為 我信得 有力 ,見得肯定 和清楚 。不 要輕信 有些人 説的: ’這個麼 , 我太 明白了 , 就 是表達 不出來 。‘ 他們之 所以説 不出來 , 就 是因為 他們不 明白或 由於懶 惰而淺 嘗輒止 。” 我的見 解不多 。 人一輩 子下來 發覺只 為了確 保一種 真理而 度過不 少年頭 。 單獨一 種真理 ,如 果是顯 而易見 的 , 就足 以引導 一種人 生存在 。 至於我 , 對 於個體 , 我確 有一些 話要説 。 我們應 當毫不 客氣地 説出來 , 必要時 , 帶 着適度 的輕蔑 。

一 個沉默 多於説 話的人 是一個 更有價 值的人 。 有許 多事情 我不會 説出來 , 但 我堅信 , 所有 判斷個 體的人 , 為 判 斷的依 據立論 , 他們 的經驗 比我們 少得多 。 智力 , 扣人 心弦 的智力 , 也 許預感 到了應 該證實 的東西 。 然 而時代 及其廢 墟和鮮 血以顯 而易見 的事實 成全了 我們。 古代的

13 這一 節的來 源如下 : 拉歇爾 • 貝 斯帕洛 夫曾發 表論著 《途徑 與十字 路口》 ■ 評論馬 爾羅的 《征服 者》'《王家 大道》 和《人類 狀況》 三 部作品 。一向 敬重 馬爾 羅的卡 繆讀後 , 浮 想聯翩 ■ 寫 下評述 上列作 品的思 考散論 。此 文開頭 的引言 出自馬 爾羅的 《征服 者》。——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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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族 , 甚 至比較 近代的 , 直 至我們 這個機 器時代 的民族 , 有 可能衡 量社會 和個體 的德行 ,有可 能探求 哪個為 哪個服 務 。 這首 先可能 是依據 人心根 深蒂固 的差錯 ,這種 陰差陽 錯導 致人來 到世上 要麼侍 候於人 ,要麼被 人侍候 。 其次可 能因為 社會和 個體都 還沒有 展現各 自的全 部技能 。 我見 過一些 雅士, 對產生 於弗蘭 德斯血 腥戰爭 的荷蘭 畫家的 傑作歎 為觀止 , 為西 里西亞 神秘主 義者在 可怕的 三十年 戰爭中 發出的 禱詞不 勝感動 。 永恆 的價值 在他們 驚訝的 眼中飄 遊於現 世的動 亂之上 。 但時 過境遷 ,今天的 畫家失 去了泰 然自若 。 即使 他們本 質上具 備創造 者所必 需 的心靈 , 我想説 , 一顆冷 漠的心 , 也毫無 用處了 , 因為 大家 , 連聖 人在內 , 都 給動員 起來了 。 這也 許是我 感觸最 深的 。 每種形 式的戰 事失敗 , 每 種特色 , 隱 喻也罷 , 祈禱 也罷 , 被 鋼鐵粉 碎也罷 , 都使永 恆損失 一部分 。 我 既然意 識到 不能與 我的時 間分離 ,便 決定與 時間結 為一體 。 我之 所以對 個體那 麼重視 ,只因我 覺得個 體微不 足道和 備受凌 辱 。 我知道 勝利的 事業並 不存在 ,於是對失 敗的事 業感興 趣 : 失敗 的事業 需要一 顆完整 的心靈 ,同等 對待失 敗和暫 時 的勝利 。 對自 感與人 世命運 同舟共 濟的人 來説, 文明的 一 次次衝 擊是有 些令人 焦慮的 。 我 把這種 焦慮當 作我自 己 的焦慮 , 同 時也想 賭一把 。 在歷 史和永 恆之間 , 我選擇 歷史 , 因為 我喜歡 事事確 實可靠 。 我至少 對歷史 有把握 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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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 何否定 得了負 荷於我 的力量 ? 總 會有一 個時刻 ,必須 在靜觀 和行動 之間作 出抉擇 , 所謂 造就一 個人成 為一個 男子漢 。 這種撕 心裂肺 的痛苦 是很 可怕的 。 對一顆 驕傲的 心來説 ,中間 抉擇是 沒有的 。 要 麼上帝 或時間 ,要 麼十字 架或刀 。這 個世 界有一 種超越 人 世騷動 的高層 次意義 , 抑或 除了人 世騷動 ,任何 東西都 不 是真的 。 應當 與時間 共存亡 ,抑或 為一種 更偉大 的生活 而擺 脱時間 。 我知道 人們可 以將就 ,可以生 活在世 界中相 信永恆 , 這 叫承受 。 但 我討厭 這個詞 , 要麼甚 麼都要 , 要 麼甚麼 都不要 。 我若選 擇行動 ,別以 為靜觀 對我像 一片陌 生 的土地 。 但 靜觀確 實不能 把甚麼 都給我 ,而我失 去永恆 時 ,就想 與時間 結盟了 。 我不 願把懷 念與辛 酸記在 我的賬 上一 了百了 , 我 只想看 個清楚 。 對 你們這 麼説吧 , 明天你 們將應 徵入伍 。 對你們 和對我 ,都是一 種解放 。 個 體甚麼 也 做不成 ,卻 甚麼都 可以做 。 在這 種奇妙 的預備 役期間 , 你們明 白我為 甚麼既 激勵個 體又貶 壓個體 。其實 ,是世 界將 其貶壓 ,是我將 其解放 。 我把他 的全部 權利都 給個體 了。

征服 者們知 道行動 本身是 無用的 。 只 有一種 有用的 行動 , 那 就是重 造世人 和大地 。 我永遠 重造不 了世人 , 但 應 當裝得 “煞有 介事” 。鬥爭 的道路 使我遇 見肉體 。 哪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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受凌辱 的肉體 ,也是 我唯一 可確定 的東西 。 我只能 靠眼見 為 實的東 西生活 。 造 物是我 的故土 。 這就 是為甚 麼我選 擇又 荒誕又 無意義 的努力 , 這就是 為甚麼 我站在 鬥爭的 一邊 。 時代對 此已做 好準備 , 我 説過了 。 迄 今為止 , 征服 者 的偉大 還是地 緣性的 ,是 以征服 的領土 大小來 衡量的 。 征服一 詞改變 了含義 , 不再 指凱旋 將軍了 , 這不是 無足輕 重的 。 偉 大改變 了營壘 , 置身 於抗議 和無前 途之犧 牲的行 列了 。 倒 不是喜 歡失敗 , 勝利 還會受 人企盼 ,但只 有一種 勝利 ,那就 是永恆 的勝利 , 是我 永遠不 可企及 的勝利 。 這 就是我 磕磕碰 碰和死 抓不放 的地方 。 一次 革命總 是以對 抗諸神 而吿成 , 即始 於普羅 米修斯 的革命 : 普氏在 現代征 服 者中獨 佔聚頭 。 這是 人對抗 其命運 的訴求 。 窮 人的訴 求 只是借 端而已 。 但 我只能 在人的 歷史行 為中抓 住這個 精神 , 唯 其如此 , 我與 其會合 。別以 為我老 於此道 : 面對 本 質矛盾 , 我維持 我的人 性矛盾 , 把 我的明 察置於 否定這 個矛 盾的東 西之中 。 我 在貶壓 人的東 西面前 激勵人 ,於是 我的 自由、 我的 反抗和 我的激 情匯合 在緊張 、 明 智和過 分的 重複中 。 是的 , 人是他 自身的 目的, 而且 是唯一 的目的 。 假如 人想成 為甚麼 , 也是 在人生 中進行 , 現在 我畢竟 明白了 。 征服者 有時談 論戰勝 和克服 ,但 他們 想説的 意義總 是“克 服 自我” 。你們 很清楚 這意味 着甚麼 。 凡是 人總會 有時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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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感 與神並 駕齊驅 。 至 少人們 是這麼 説的吧 。然而 ,這來 自人 在一閃 念之間 ,感 到人的 精神偉 大得令 人不勝 驚訝。 征服者 只不過 是世人 中間的 一部分 ,他們感 覺到了 自身的 力量 , 足 以肯定 永遠生 活在高 層次上 , 並充 分意識 到這種 偉大 。 這 是個算 術問題 , 或多 或少是 如此吧 。 征 服者可 能 成為最 偉大的 ,但當 人決意 如此時 , 他們 不能超 過人本 身 。 所 以他們 永遠離 不開人 的熔爐 ,即便投 入革命 靈魂的 最 熾燃處 。 他們在 那裏發 現殘傷 的造物 ,但 也遇見 他們所 喜愛所 欣 賞的唯 一價值 , 即人及 其沉默 。 這既 是他們 的貧乏 , 也 是他們 的財富 。 他們 只有一 種奢侈 ,就是過 分享用 人際關 係 。 怎麼會 不明白 在這種 脆弱的 天地裏 ,一切有人 性的東 西都有 較為膾 炙人口 的意義 ?緊繃 的臉孔 , 受威 脅的博 愛 , 人與 人之間 如此強 烈又如 此羞怯 的友誼 , 這些 都是真 正 的財富 , 因為都 是轉瞬 即逝的 。 正是在 這些財 富中間 , 精 神最充 分感受 其權力 和局限 ,就是 説精神 的效力 。 有些 人談 及天才 , 但 天才此 詞用得 輕率了 , 我更喜 歡智力 。 應 當 説智力 可以是 卓然的 ; 智力照 亮荒漠 、 控 制荒漠 ; 智 力認 知自身 的奴性 ,並 把它表 現出來 ; 智力 與軀殻 同時死 亡 。但, 認知者 , 自由也 。

我 們並非 不知道 , 所有 的教會 都反對 我們。 一顆心 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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弦繃得 緊緊的 , 迴避 着永恆 , 而一 切教會 , 神明的 或政治 的 , 都追 求永恆 。 對教 會而言 , 幸運 和勇氣 , 報 酬或正 義 , 都 是次要 的目的 。 教 會提出 某種學 説教條 , 我 們就必 須認 同遵守 ,而我 與理念 或永恆 風馬牛 不相及 。 於 我適合 的真諦 , 是觸手 可及的 , 與我 須臾不 可分離 。 所以 你們不 能在 我身上 建立任 何依據 : 征服者 的任何 東西都 待不長 久 , 甚 至其教 條也長 久不了 。 不 管怎樣 , 這一切 的終點 是死亡 , 我們一 清二楚 。 我 們 也知道 死亡結 束一切 。 所 以遍佈 歐洲並 困擾我 們中間

一 些人的 公墓都 是形骸 醜陋的 。人 們只美 化所愛 的東西 , 死 亡令我 們反感 ,使我 們厭倦 。 死亡 也需人 去征服 。帕多 瓦被 鼠疫掏 成空城 , 又受威 尼斯人 的包圍 , 最後一 名卡拉 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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受 困期間 , 他 在空蕩 無人的 宮殿廳 堂裏邊 跑邊喊 :他

呼 喚魔鬼 ,請 求一死 。 這是 克服死 亡的一 種方式 。 把死神 自以為 滿載榮 譽的地 方搞得 如此面 目可憎 ,仍不失 為西方 固有的 一種勇 氣標誌 。 在反 抗者的 天地裏 , 死亡 激發不 公 , 是極 端的濫 用激情 。 其他 一些人 也是不 妥協的 , 他 們選擇 了永恆 , 揭露了 人間 的幻想 。 他 們的公 墓在花 叢鳥鳴 中微笑 。 這 很適合 征服者 , 向 他展示 他所摒 棄的東 西的清 晰形象 。 相反 ,征

14 中世 紀意大 利的名門望族。——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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服者 選擇了 黑鐵圍 欄或無 名壕溝 。 永恆者 中最優 秀的有 時也 不禁毛 骨悚然 , 對智 者們既 充滿敬 意又不 勝憐憫 , 因 為後者 可以帶 着自身 死亡的 這種形 象生活 。 然而 ,這些智 者從中 獲得自 身的力 量和自 身存在 的證明 。 我們 的命運 就在我 們面前 ,正是 我們的 命運受 到我們 的挑戰 。 出於自 尊 , 更出於 對我們 無意義 的狀況 的覺醒 。 有時 , 我 們也憐 憫我 們自己 。 這是我 們覺得 唯一可 以接受 的同情 ,也 許是 你 們不理 解並覺 得無魄 力的一 種情感 ,但這 是我們 當中最 大 膽的人 才有這 種感受 。 我 們不過 把清醒 者稱為 有魄力 的 人罷了 , 我們 不需要 與洞察 力分離 的力量 。

再 次説明 , 上述種 種形象 所提出 的寓意 , 不 牽涉判 斷 , 是一 些素描 , 僅 僅表現 一種生 活作風 。 情人 、 演員或 冒 險家扮 演荒誕 ,但 要是他 們樂意 , 同樣 可以扮 演貞潔 者 、 公務員 或共和 國總統 , 只要知 情和毫 不掩飾 就行了 。 在意大 利的博 物館裏 , 有時 看見一 些彩繪 小屏幕 , 那是教 士從前 在囚犯 們面前 遮擋絞 刑架的 。 各 種形式 的跳躍 , 匆 忙跳 入神性 或永恆 , 沉溺 於常人 或理念 的幻想 , 所 有這些 屏幕 都在遮 擋荒誕 。 但有 一些無 屏幕的 公務員 ,我 要講的 正是 他們。 我選 擇了最 極端的 。 在這個 程度上 ,荒 誕賦予 他們一 種王權 。 確實他 們是無 國之王 ,但他 們比有 國之君 具有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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勢 , 因為他 們知道 各種各 樣的王 國都是 虛幻的 。 他們知 道自身 的全部 偉大就 在於此 ; 一提起 他們, 就説 隱藏的 不幸 , 或幻滅 的灰燼 , 那 是徒勞 無益的 。 被剝 奪希望 , 並 不就 是絕望 。 人間的 火焰完 全抵得 上天國 的芳香 。 這裏 , 我 不能、 誰也 不能審 判他們 。 其實 他們並 不力圖 成為優 秀者 ,而試 圖成為 征服者 。假 如“明 智”一 詞用於 知足者 , 即 對自己 沒有的 東西不 胡思亂 想的人 ,那麼 公務員 們是些 明 智的人 。 他們 之中有 人知道 得比誰 都清楚 , 那 就是征 服者 , 是的 ,但出 於精神 ; 而唐璜 , 則出 於認知 ; 演員 , 是的 ,但出 於聰明 :“當有人 將其珍 貴的綿 羊溫情 臻於完 善時 , 此人在 地上和 天上都 決不配 享有得 天獨厚 , 即使在 最 好的情 況下也 只不過 是頭可 笑的帶 角綿羊 ,僅 此而已 。 還得承 擔不會 因虛榮 而完蛋 ,也 不會 用法官 架勢而 引起公 憤。” 不 管怎樣 , 必須為 荒誕推 理恢復 最熱忱 的面目 。 想像 力 可以增 加許多 其他面 目的人 , 他們 被釘在 時間上 , 受困 於 流放中 , 卻 也善於 根據沒 有未來 , 沒有溺 愛的天 地尺度 來生活 。 於是 , 這個 沒有上 帝的荒 誕世界 就充滿 了思想 清 晰和不 抱希望 的族羣 。 而 我還沒 有講到 最荒誕 的人物 , 即 創作家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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哲學 與小説 在 稀薄的 荒誕空 氣中維 繫的一 切生命 , 如果沒 有某種 深刻 和一貫 的思想 有力地 激勵着 ,是 難以 為繼的 。 那只能 是一種 奇特的 忠誠感 。 我見 過一些 有覺悟 的人在 最愚蠢 的戰爭 中完成 了他們 的使命 , 卻不 認為自 己處在 矛盾之 中 。那 是因為 甚麼也 不必解 釋清楚 。 因此 ,經受住 世界的 荒 誕性就 會產生 一種形 而上的 幸福。 征服 或遊戲 ,無數的 愛情 , 荒誕 的反抗 , 這 些都是 人在注 定失敗 的戰役 中向自 己的 尊嚴表 示敬意 。 問題僅 僅在於 恪守戰 鬥規則 。 這種思 想足以 養育一 種精神 ,這 種思想 支持過 並還在 支持着 一些整 體文明 。 所 以人 們不否 定戰爭 , 必 須因戰 爭而死 , 或靠戰 爭而生 。 荒 誕 也如此 : 必須 與荒誕 共呼吸 , 承認荒 誕引起 的教訓 , 找 到體 現教訓 的肉體 。 在 這方面 , 荒誕 之極樂 , 就 是創作 。 尼 采説:“藝術 , 唯 有藝術 , 我們有 了藝術 就可不 因真理 而死亡 。 ” 在 我試圖 描述和 以好幾 種方式 表述的 經驗中 , 毫無疑 問 , 一種 煩憂消 失之處 必然冒 出另一 種煩憂 。 對 遺忘的 幼 稚探求 , 對滿足 的呼喚 , 現在都 引不起 共鳴了 。 但讓人 保持 面對世 界的恆 定張力 , 促使人 迎接一 切有秩 序的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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魔 ,倒 給人留 下另一 種狂熱 。 於是 , 在這個 天地裏 , 作品 就成 了唯一 的機會 ,能 保持 人的覺 悟和確 定意識 的冒險 。 創作 , 就 是第二 次生命 。 普魯 斯特摸 索性的 、 焦 慮的探 求 , 對鮮花 、繡 毯和 焦慮精 心細緻 的收集 , 沒有別 的甚麼 意義 。 同時 , 普氏的 創作不 比演員 、 征服 者和所 有的荒 誕人 ,每 日從 事持續 不斷的 、 不可 估量的 創造更 有意義 。 大 家都千 方百計 地模仿 、 重 複和重 塑各自 的現實 。 但我 們最後 總會看 清自己 的真相 。對一 個偏離 永恆的 人來説 , 整 個存在 只不過 是在荒 誕面具 下的過 度模仿 。 創造 ,就是 最大 的模仿 。 首先 , 世人心 知肚明 , 其次他 們的一 切努力 旨在跑 遍 、 擴大和 豐富他 們剛剛 登陸的 無望島 ,但 首要 的是懂 得門路 。 因 為荒誕 的發現 和停頓 的時間 巧遇時 , 未來的 激情 是在停 頓的時 間裏逐 漸形成 , 並取 得合法 的地位 , 甚 至沒 有福音 的人也 有他的 橄欖山 。在 荒誕 人的橄 欖山上 , 他們 也不可 以睡覺 。 對荒誕 人而言 ,問題不 再是解 釋和解 決了 ,而是 體驗和 描述了 。 一切以 英明的 無動於 衷開始 。 描述 , 這是 荒誕思 想的最 後企圖 , 科 學亦然 。 科學到 達 其悖論 的終點 , 就停 止建議 , 就駐 足靜觀 , 就描 繪自然 現象永 遠原始 的景色 。 心靈 就這樣 點通了 : 把我 們推至 世 界面貌 之前的 衝動感 不是來 自世界 的深度 ,而是 來自世 界 面貌的 多樣性 。 解釋 是徒勞 無益的 ,但感覺留 了下來 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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帶 着感覺 , 就 有數量 上取之 不盡的 世界所 發生的 不斷呼 喚 。 在這 裏人們 懂得了 藝術品 的地位 。 藝術 品既標 誌着一 種經驗 的死亡 ,也體 現了這 種經驗 的繁衍 。 好 比是一 種單調 而熱情 的重複 ,其 主題早 由人世 協 調好了 : 形體 , 即廟 宇三角 楣上取 之不盡 的形象 , 還有 形式 或色彩 , 數量 或災難 。 因此 , 在 創作者 壯麗而 稚拙的 天地裏 , 最終找 到本散 論的重 要主題 , 不可漠 然以對 。 從 藝術品 看出一 種象徵 ,認 為藝 術作品 歸根結 底可以 被視為 對荒誕 的庇護 , 那 就錯了 。 藝術品 本身就 是一種 荒誕現 象 , 只不 過涉及 其描述 , 給精 神痛苦 提供不 了出路 ,相反 是痛 苦的一 個徵象 ,迴蕩在 一個人 的全部 思想中 。 然而第 一次使 精神走 出自身 , 把精神 置於他 人面前 , 不是 使其迷 失方向 ,而是明 確指出 走不通 的道路 : 大家 卻偏往 這條路 上走 。 在荒誕 推理的 時間裏 , 創作追 隨漠然 和發現 ,標明 荒誕激 情的衝 擊點和 推理的 停止處 。 其地 位在本 散論中 就這 樣自行 確定了 。 只需揭 示創作 家和思 想家共 有的幾 個主題 , 我 們便可 以在藝 術作品 中發現 思想介 入荒誕 時的種 種矛盾 。確實 , 他們 的共同 矛盾勝 過產生 親緣智 力的相 同結論 。思 想和 創作也 是如此 。 我 幾乎不 必指出 ,促 使他們 採取這 些態度 的是一 種相同 的煩憂 。 從 這一點 出發時 , 這些態 度是相 通的 , 但從 荒誕出 發的種 種思想 , 在 我看來 ,很少 維持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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住 。 我 從各種 思想的 差距或 背信中 非常準 確地掂 量出只 屬 於荒誕 的東西 。 同樣 , 我得 弄明白 : 一件 荒誕作 品是可 能的嗎 ?

人 們未必 過分強 調藝術 和哲學 之間古 老的對 立裁斷 性 。 假 如從過 於確切 的意義 上理解 , 這種 對立肯 定是假 的 。 假如只 是説這 兩門學 科各有 各的特 殊氛圍 ,那 恐怕是 真的 ,但模 糊不清 。 唯 一可接 受的論 點是涉 及囿於 自己體 系中心 的哲學 家和置 於自己 作品面 前的藝 術家之 間所引 起 的矛盾 。 但 這個論 點的價 值在於 某種藝 術和哲 學形式 , 在 這裏我 們視為 次要的 。脱 離創作 者的藝 術思維 不僅過 時了 , 而且是 錯誤的 。 有 人指岀 , 與藝術 家相反 , 從來沒 有 一個哲 學家有 過好幾 種體系 。 此 話不錯 ,但有個 條件, 即從來 沒有一 個藝術 家在不 同的面 貌下表 達一種 以上的 東西 。 藝 術的瞬 間完美 , 藝術 更新的 必要性 , 只不 過是偏 見 造成的 。 因為藝 術作品 也是一 種構建 , 大家 都知道 , 偉 大的藝 術家個 個都那 麼單調 。 藝術家 跟思想 家一樣 , 本 人介 入自己 的作品 , 並在其 中成長 。 這種 相輔相 成引起 了最重 要的美 學問題 。 再説 , 根 據方法 和對象 來區分 , 對 確信 精神目 標的一 致性的 人來説 ,是再也 徒勞不 過的了 。 人為了 理解和 喜愛所 提議的 種種學 科是沒 有界限 區分的 。 各種 學科互 相滲透 , 而相 同的焦 慮又使 之混同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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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 始就説 清楚是 必要的 。 為使 一個荒 誕作品 有可能 產生 ,思 想必須 以其最 清醒的 形式加 以干預 。 同時 ,思想 必須不 在作品 中顯露 , 要不然 作為智 力來指 揮也行 。 這 種 悖論可 用荒誕 來解釋 。 藝 術作品 產生於 智力摒 棄推理 具象 , 標誌 着形體 的勝利 。 是清 醒的思 想激發 了作品 , 但 就 在這個 行為中 ,思 想否定 了自己 。思想 不會接 受誘惑 , 去給描 述外加 一層更 為深刻 的意義 , 因為明 知是不 合情理 的 。 藝術 作品體 現了智 力的一 種悲劇 ,但只 間接地 體現出 來 。 荒 誕作品 要求藝 術家意 識到這 些局限 ,要求藝 術具體 表現自 身以外 不具備 任何其 他意義 。 不能 成為生 命的終 結 、 生命 的意義 和生命 的慰藉 。 創作或 不創作 ,改 變不了 甚麼 。荒誕 創作家 並不堅 持自己 的作品 。他 可以 放棄的 , 有時也 放棄了 。 只要有 個阿比 西尼亞 就夠了

1



同時 可以從 中看出 一種美 學規則 。 真 正的藝 術作品 總是合 乎人的 尺度的 、 基本上 “話到 嘴邊留 三分” 的作 品 。 在藝術 家的整 體經驗 和反映 這種經 驗的作 品之間 , 在《威廉 • 邁 斯特》 ( Wilhelm Meister)

1

2

和歌 德的成 熟作品

隱喻一 死了之 ■ 甚麼作品都 沒有了 。 阿比西 尼亞現 稱埃塞 俄比亞。相 傳詩 人韓波 (Rimbaud) 死於埃塞 俄比亞 儘 管與事 實不符 ■

, 但以 訛傳訛 -

成了

死亡 的隱喻。----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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歌德早 期系列習作, 包括《威廉 - 邁斯特 學徒年代》、 《威廉 - 邁斯 特朝聖 年代》'《威廉 - 邁斯特戲劇 生涯》 。一

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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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間 ,有着某 種聯繫 。 當作品 硬要把 全部經 驗給予 花邊解 釋 文學時 ,這種 聯繫就 不好了 。 當作 品只是 從經驗 中打造 出來的 一小塊 , 只 是鑽石 的一個 小側面 , 而 鑽石內 聚的光 芒無 邊無垠 , 那這 種聯繫 就好了 。 在 第一種 情況下 , 負荷 過重 , 追 求永恆 。 在 第二種 情況下 , 作品碩 果景繫 , 因為 經驗 雖然整 個被撇 下不談 ,人們 卻猜得 出經驗 的豐富 。 對 荒 誕藝術 家來説 ,問 題在於 取得生 活本領 勝過處 世本領 。 最後 , 在這種 氣氛下 , 偉大的 藝術家 首先是 個非常 懂得生 活的人 , 包 括懂得 活在世 上既是 體驗又 是思考 。所以 ,作 品是智 力悲劇 的化身 。 荒 誕作品 表明思 想摒棄 其威望 ,表 明思想 甘願成 為智力 , 而 智力發 掘表象 , 使 沒有理 性的東 西佈 滿形象 。 如果 世界是 清晰的 ; 那 麼藝術 則不然 。 這 裏不談 形式藝 術或色 彩形象 , 因為在 這兩種 藝術中 佔 主導的 只有亮 麗樸實 的描繪 兩 眼空空 的少年

4

3

。表達始於 思想結 束之時 。

充斥 寺廟和 博物館 , 藝術 家把他 們的哲

學表現 為舉止 。 對荒誕 人而言 ,這種 哲學比 所有的 圖書館 更 有教益 。 從另一 方面看 ,音樂也 是如此 。 如果説 有一種

3

我們很 有意思 地發現 ■ 最 具智力 的繪畫 ,即千 方百計 把現實 縮減為 基本元 素 的繪畫 ,到最後只落 個取悦 於眼睛 。 這樣 的繪畫 只給世 界留下 了色彩(這 在法 國畫家 費爾南 • 萊 熱尤為 明顯)。

——作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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隱 喻雕塑 • 此語 借自於 齊克果 :"引 人注 目的是 , 希臘 藝術在 雕像上 最高妙 之 處恰恰 是缺乏 目光。 "(《焦慮 觀》)又 借自於 黑格爾 :"沒有 眼睛的 雕塑用

——譯者註

整個身 體凝視 我們。 ' (《美學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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藝術缺 少教益 ,那肯定是 音樂了 。 音樂與 數學太 相近了 , 不 會不從 數學借 用無緣 無故性 。 精 神根據 協定的 和有節 度 的規則 跟自己 做遊戲 ,這種 遊戲在 屬於我 們的有 聲世界 展開 , 而在 我們的 有聲世 界之外 , 振 動與振 動相遇 , 匯成 一個 非人性 的天地 。 沒有更 純粹的 感覺了 。 這些 例子太 容易了 。荒誕 人把這 些和諧 和形式 認作自 己的和 諧與形 式

° 然而 , 我很想 在這裏 談論一 種作品 , 其 中解釋 的誘惑

力 始終是 最大的 , 其中 幻想油 然而生 , 其中 結論幾 乎是不 可 缺少的 。 我要説 的是小 説創作 。 我尋思 荒誕是 否能在 小 説創作 中得以 維持。

思想 , 首 先是要 創造一 個世界 (或劃 定自己 的世界 , 這 是一回 事兒) 。從 把人與 其經驗 分離的 基本不 協調出 發 , 去 根據人 的懷念 發現一 處協調 的領地 , 去開拓 一個被 理性束 縛的天 地或一 個受類 似理性 的東西 所啟迪 的天地 , 以便能 解決難 以忍受 的分離 。 哲學家 , 即便 是康德 ,也是 創作家 。 他有他 的人物 、 他的 象徵和 他的隱 秘情節 ; 他 有 他的創 作結局 。相反 , 小説走 在詩歌 和雜文 的前面 , 不 管表 象怎樣 ,只 表明藝 術的一 種更為 廣泛的 智力化 。 我們 要搞 清楚, 這尤其 涉及最 偉大的 創作家 。 一 種體裁 的豐富 和高 貴往往 能從所 含的渣 滓衡量 得出來 。 蹩腳小 説的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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量不應 當使人 忘記優 秀小説 的偉大 。 小説 有小説 的邏輯 、 推理 、 直覺 和公式 , 對清 晰性也 有自身 的要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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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 上面談 到的傳 統對立 , 在這 種特殊 情況下 , 就更不 合乎 情理了 。 在哲學 與哲學 家容易 被分開 的時代 ,這 種對 立是有 價值的 。 今天 ,思想 不再追 求放之 四海而 皆準了 , 思 想最好 的歷史 恐怕是 其悔恨 的歷史 , 我 們知道 , 當體系 有價值 的時候 , 是不與 體系的 創作家 分離的 。《倫 理學》 6 (The Ethics) 本身 , 從 一個方 面來看 , 只是 一部冗 長而嚴

峻 的自白 而已。 抽象思 維終於 與其肉 體構架 會合了 。 同 樣 , 肉 體和激 情的小 説遊戲 , 更是根 據一種 世界觀 的要求 來理順 組合的 。 作家不 再講“ 故事” 了 , 又 是創造 他自己 的天地 。 偉大的 小説家 是哲學 小説家 ,就是 説主題 小説家 的 對立面 。 諸如巴 爾扎克 維爾 ( M e l v i l l e ) ' 司湯達

(Balzac) 、 薩德 (Sade) 、麥爾 ( Stendhal ) ' 杜 斯妥也 夫斯基



普魯 斯特、 馬爾羅 (Malraux) 、卡 夫卡 ,只舉這麼 幾個吧 , 他們就 是如此 。 他們 選擇形 象而不 用推理 來寫作 ,恰恰 揭示了 他們共 5

不妨思 考一下



説一説 最蹩腳 的小説。幾乎所有 人都自 以為能 夠思想 , 而

在 某種程度上講 • 好歹確實 在思想 。相 反很少 有人能 夠想像自己是 詩人或 耍 筆桿的。 但一旦思想 在價值 上領先 於風格 • 那麼成羣的人 對小説 就趨之 若驚了。 這説 出來不 是甚麼 了不起 的壞事 。最 優秀的 小説家 總是對 自己愈 來愈嚴

格。 至於那 些泯滅的作家 • 他們本來就不值得存活的。 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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斯賓諾沙的代 表作。

——譯者註

作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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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的某 種思想 ,這種 思想確 信一切 解釋原 則都是 無用的 , 深信 感性的 表象富 有教益 的信息 。 他們把 作品既 看做一 種結束 ,也 看做一 種開始 。 作 品是一 種經常 意在言 外的哲 學終點 , 是 這種哲 學的圖 解和完 美結局 , 但 只用這 種哲學 的言 外之意 來完成 。 這樣的 作品終 於使一 種古老 主題的 變相説 法合乎 情理了 , 即少許 思想遠 離生活 , 許多 思想回 歸生活 。思 想不 能使真 實昇華 ,而 止於模 仿真實 。 此處涉 及 的小説 是認識 的工具 , 這種認 識既是 相對的 , 又 是取之 不盡的 , 非常像 對愛情 的認識 。 對 於愛情 , 小説創 作表現 出 最初的 驚喜和 富有成 果的反 覆思考 。

這至 少是我 起初承 認小説 所具有 的魅力 。 但 我也承 認 思想上 受到凌 辱的佼 佼者們 所具備 的魅力 ,之後 我得以 靜觀他 們自殺 。恰恰 使我感 興趣的 ,是 認識 和描述 使他們 回到 幻想的 共同道 理上來 的力量 。 同樣的 方法在 這裏對 我 很有用 。 已經 用過這 種方法 ,使 我能夠 縮短我 的推理 , 不 失時機 地就一 個確切 的例子 將其概 括岀來 。 我 想知道 , 人們 接受義 無反顧 地生活 ,是 否也能 同意義 無反顧 地工作 和創作 ,還 想知 道怎樣 的道路 通向這 些自由 。 我要 把我的 天地 從其幽 靈中解 放出來 , 僅 僅用有 血有肉 的真理 , 卻否 定不了 其存在 。 我可以 創作荒 誕作品 , 選 擇創造 性的態 度 ,而不是 別的甚 麼態度 。但 一種 始終如 一的荒 誕態度 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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必須對 其無動 機性保 持清醒 的意識 ,作品也 是如此 。 假如 荒誕戒 律得不 到尊重 , 假 如作品 沒有表 現分離 和反抗 ,假 如作品 推崇幻 想和激 發希望 ,那 麼作 品就不 再是無 動機的 了 。 我 就再也 超脱不 了作品 ,我 的生 活就能 在作品 中找到 某 種意義 : 這是 可笑的 。 作 品再也 不是超 脱和激 情的演 練了 ,而人 生的壯 觀和無 益就是 由這種 演練來 耗盡的 。 在解 釋的誘 惑最為 強烈的 創作中 , 作者 能夠克 服這種 誘 惑嗎? 對現實 世界的 意識最 為強烈 的虛構 世界中 ,能保 持 對荒誕 的忠誠 而不去 迎合作 結論的 慾望嗎 ?在 最後的 努力中 ,同樣多 的問題 要面對 。 人們 已經明 白這些 問題意 味 着甚麼 。 這是 某種意 識的最 後顧忌 ,這種 意識害 怕以最 後 的幻想 作價碼 而放棄 最初的 、 難得 的教益 。創 作被視 為 人意識 到荒誕 後可能 有的一 種態度 ,對於 這種創 作有價 值 的東西 ,也同樣 對提供 給他的 種種生 活作風 有價值 。 征 服者 或演員 、 創造者 或唐璜 ,可以 忘記他 們的生 活演練 , 卻不 會不意 識到自 身的無 理智性 。 人們習 慣得非 常之快 。 為 生活得 快樂而 想掙錢 , 一 生的全 部努力 和最好 的東西 都集中 起來去 賺錢。 幸福被 遺忘了 ,手段 被當作 目的了 。 同樣 , 征 服者的 全部努 力會偏 向野心 , 而野 心只是 一條小 道 , 通 向一種 更豪華 的生活 。 唐璜 以自己 的方式 也將認 同自己 的命運 , 滿 足於這 種存在 , 其 偉大只 因反抗 才有價 值 。 對前 者而言 , 是 為覺悟 , 對後 者而言 , 是 為反抗 , 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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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兩種 情況下 , 荒誕都 消失了 。 人 心中的 希望多 得不得 了 。 家徒 四壁的 人有時 到頭來 也會認 同幻想 。 由 於安寧 的需 要而作 出的讚 許和存 在的允 諾是同 根而生 的兄弟 。 這 樣就有 了光明 的諸神 和泥土 的偶像 。 這是中 間道路 ,通 向必須 找到的 那種人 的面目 。 迄 今為止 , 荒誕的 強求是 失敗的 , 使我 們對荒 誕的強 求是 甚麼了 解得極 為清楚 。 不 管怎樣 ,只要 提醒我 們注意 小 説創作 可能向 某些哲 學提供 相同的 模糊性 ,對我 們已足 夠了 。 這 樣就可 以選擇 一部作 品來闡 明自己 , 這 部作品 中 , 標 誌荒誕 意識的 一切都 具備其 發端是 明確的 , 氛圍是 清醒的 。 荒誕 意識的 結果將 給我們 以教益 。假如 荒誕沒 有在 其中受 到尊重 ,我 們也將 知道幻 想是從 甚麼旁 門左道 乘虛 而入的 。 一 個確切 的例子 , 一 個主題 , 一種創 作家的 忠誠 ,就 足夠了 。 重要 的是相 同的分 析已經 更詳盡 地做過 了。 我將 研討杜 斯妥也 夫斯基 特別喜 愛的一 個主題 。 我 也 本可以 研究其 他作品

7

。在這些 作品中 ,從崇高和 感情的

意義上 , 問 題是得 到直接 論述的 ,就 像對上 述的存 在思想 那樣 。 這種平 行論為 我的目 的所用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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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如 馬爾羅 的作品。但不得 不同時涉及社 會問題 •而社會問 題確實 又不能

用荒 誕思想 來迴避(儘 管荒誕思想 能為社 會問題 提出好 幾種解 決辦法 ■ 而 且是非 常不同的解決 辦法), 但 必須適 可而止。——作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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基 里洛夫 杜 斯妥也 夫斯基 筆下的 主人公 一個個 自審生 命的意 義 。 正是在 這點上 , 他們是 現代的 , 因為 他們不 怕當笑 柄 。 區別 現代敏 感性和 古典敏 感性的 ,正是 後者充 滿道德 問題 , 而 前者充 滿形而 上問題 。 在 杜斯妥 也夫斯 基的小 説中 , 問題提 出的強 度之大 , 非得要 有極端 的解決 辦法不 可 。 存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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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 騙人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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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是 永恆的 。 假如杜 斯妥也 夫斯基

滿 足於這 種審視 ,那麼 他就是 哲學家 。 可是 , 他把 精神遊 戲可 能在人 生中所 產生的 後果表 現出來 , 因 此他成 了藝術 家 。 在這些 後果中 ,他 抓住的 是最終 的後果 , 即他 自己在 《作家 日記》 (Diary of a Writer) 中所 稱的邏 輯自殺 。 1876 年 12 月 的日記 分冊中 , 他確實 想像出 “邏輯 自殺” 的推 理 。 絕望 者確信 , 對不信 永存的 人來説 , 人 生是十 足的荒 誕 , 從而 得出以 下結論 : "關 於幸福 , 既 然對我 的問題

, 通過我 的意識 , 向我

回應道 ,我除 非在萬 物的和 諧中才 能幸福 ,我設 想不了 , 也 永遠無 法設想 ,這 是顯而 易見的 **

……

既 然事情

……

最終如 此安排 , 我既 承當起

訴人角

色 , 又 承當擔 保人角 色 ; 既 承當被 告的角 色 , 又承 當法官 的 角色。 既然 我從自 然的角 度覺得 這齣戲 是非常 愚蠢的

1

110



然我甚 至認為 接受演 這齣戲 , 是對我 的侮辱

"我 以起 訴人和 擔保人

……

、 法官 和被告 無可爭 議的身

份 ' 譴責這 種自然 , 因 為自然 恬不知 恥地隨 隨便便 讓我出 生 來受苦 ——我判 處自然 與我同 歸虛無 。 ”

這 種立場 還有點 幽默。 自殺者 之所以 自殺是 因為在 形 而上方 面受到 了欺負 。 從 某種意 義上説 , 他報 一箭之 仇 。 用這 種方式 來證明 別人“ 征服不 了他” 。 然而 我們知 道同樣 的主題 體現在 基里洛 夫身上 , 不過更 為廣泛 , 令人 讚歎 。 基里 洛夫是 《羣 魔》 中 的人物 , 也是 邏輯自 殺的信 奉者 。 工程師 基里洛 夫在某 處宣稱 他決意 自己剝 奪生命 , 因 為“這 是他的 理念” 。 我們完 全明白 , 應 當從本 意上去 理解 這句話 。 他是 為了一 種理念 、一種思 想去準 備死亡 , 這是高 級自殺 。 逐漸一 個場景 接着一 個場景 ,基里 洛夫的 假 面具慢 慢揭開 ,激勵着 他的致 命思想 向我們 顯露了 。 工 程 師確實 襲用了 《日 記》 的推理 。他 覺得 上帝是 必要的 , 必 須有上 帝存在 , 但 他知道 上帝並 不存在 , 也不 可能存 在 。 他嚷 道:“怎麼你 不明白 , 那是 足以自 殺的一 個理由 呢 ?” 這種 態度也 在他身 上同樣 引起某 些荒誕 的結果 。 他 無動 於衷地 讓別人 利用他 的自殺 , 為他所 蔑視的 事業服 務 。“ 昨天夜 裏我已 裁決了 , 此事於 我無關 緊要了 。 ”他 終於懷 着反抗 和自由 相雜的 情感準 備他的 行動了 。“我將

荒 誕創作

111

自殺 , 以 證明我 的違抗 , 確認 我新的 、 了不起 的自由 。” 問題 已不再 是復仇 ,而是 反抗了 。 因 此基里 洛夫是 個荒誕 人物 , 但對 此應有 所保留 , 從本 質上講 , 他 不自殺 。 對這 種矛盾 ,他 自己作 出解釋 , 以 致同時 揭示了 最純粹 的荒誕 秘密 。確實 ,他 給致 命的邏 輯平添 了一種 不同尋 常的雄 心 , 給人 物開拓 了廣闊 的前景 : 他決 心自殺 , 以便 成為神 祇。 推理具 有古典 的清晰 。 假 如上帝 不存在 ,基里 洛夫就 是神祇 。 假 如上帝 不存在 , 基里洛 夫就必 須自殺 , 從而基 里洛夫 就必須 為了成 為神祇 而自殺 。這種 邏輯是 荒誕的 , 但又是 必需的 。 令人注 目的是 ,要賦 予下凡 的神明 一種意 義 。 這 等於闡 明這樣 的前提 :“假 如上帝 不存在 , 我就是 神祇 。 ” 但 此前提 還是相 當曖昧 不明的 。 首 先注意 到炫示 瘋 狂的抱 負的人 是實實 在在屬 於這個 世界的 ,這 很重要 。 為保 持健康 , 他每 天早上 做體操 。 他為 沙托夫

8

重 逢妻子

的喜 悦而激 動不已 。 在 死後發 現的一 張紙上 ,他企 圖畫一 張臉 , 正向“ 他們” 伸舌頭 。 他稚氣 而易怒 , 激 情洋溢 , 有 條理而 易感動 。 從超 人那裏 ,他 只得到 邏輯和 固定理 念 ,從世人 那裏則 得到一 切情調 。 然 而正是 他泰然 地高談 他 的神性

。不是 他瘋了

,就是 杜斯妥 也夫斯 基瘋了 。所以

使 他急躁 的倒不 是一種 自大狂 的幻覺 。 而 這一次 ,按 本義 8 《羣 魔》中的 人物。一

譯者註

112

去 理解詞 語恐怕 是要鬧 笑話的 。 基里洛 夫本人 幫助我 們理解 得更好 。 對斯塔 夫羅欽 提的一 個問題 , 他明 確回答 , 他指的 不是一 種神人 。 大概 可以設 想那是 出於把 自己與 基督區 別開來 的考慮 。但實 際 上要把 基督附 屬於他 。 這不 , 基里洛 夫想出 個念頭 , 基 督死的 時候並 沒有回 到天堂 。 於是 他明白 ,基里洛 夫受酷 刑 是沒有 用處的 。 工程 師説:“自然 法則使 基督在 謊言中 生活 , 並為一 種謊言 而去死 。 ”僅僅 在這個 意義上 , 基督 完全體 現了全 部人類 悲劇。 基督 是完人 ,是 實踐了 最荒誕 狀 況的人 。 那就不 是神人 , 而是 人神了 。 就像 他那樣 , 我 們每 個人都 可以被 釘到十 字架上 , 都 可以受 騙上當 , 在某 種程度 上成為 人神了 。 由 此看來 , 上 面涉及 的神性 完全是 人間的 。 基 里洛夫 説: “ 我的神 性標籤 , 已找 了三年 , 原來 是獨立 。 ”從此 以後 , 人們意 識到基 里洛夫 式的前 提意義 : “假如 上帝不 存在 , 我便 是神祇 。 ”成 為神祇 , 只 不過在 這個地 球上是 自 由的, 不為 永垂不 朽的生 靈服務 。 當然 , 尤其是 從這種 痛 苦的獨 立中得 出所有 的結論 。 假如上 帝存在 ,一 切取決 於上帝 , 我們 對上帝 的意志 絲毫不 能違抗 ; 假如 上帝不 存在 , 一 切取決 於我們 。對 基里洛 夫來説 , 如同在 尼采看 來 , 抹殺上 帝就是 自己成 為神明 , 這等 於在人 間實現 《福

荒 誕創作

音書》 所 説的永 恆生命

9

113



但 假如這 種形而 上的大 逆不道 足以使 人完善 , 為甚 麼 還要加 上自殺 ? 為甚麼 獲得自 由之後 還要自 絕離世 ? 這是 矛盾的 。 基里洛 夫心裏 很明白 , 他補充 道:“ 假如你 感覺到 這一點 , 你就 是沙皇 , 就遠 離自殺 , 你就光 宗耀祖 了 。 ” 但 世人蒙 在鼓裏 , 感覺不 出“這 一點” 。 如 同普羅 米修 斯時代 ,世人滿 懷盲目 的希望

10

。他們需要有 人指路 ,

不可沒 有説教 。 所以 , 基里 洛夫必 須以對 人類之 愛去自 殺 。 他必 須向他 的兄弟 們指出 一條康 莊大道 ,一條 艱難的 路程 ,而 他是第 一個踏 上這條 道路的 。 這是 一種符 合教學 法的 自殺。 為此, 基里洛 夫自我 犧牲了 。 假 如他被 釘在十 字架上 ,他 就不會 是受騙 上當的 。 他仍然 是人神 : 確信沒 有前途 的死亡 , 滿懷合 乎福音 的悲愴 。 他説 :“我呀 , 是 不幸的 , 因為我 不得不 確認我 的自由 。”但 他死了 , 世人 終於 覺醒了 , 可 這個世 間的沙 皇多得 不得了 , 人類 的榮光 普 照人間 ,基 里洛夫 的手槍 聲將是 最高程 度革命 的信號 。 這樣 , 不 是絕望 把他推 至死亡 , 而是 眾人對 他的愛 。 在使

一 場難以 形容的 精神冒 險在血 泊中吿 終之前 ,基里 洛夫説 了 一句話 , 古老得 像世人 的痛苦 :“一 切皆善 。 ”

9

斯塔夫羅欽:■■你相信彼岸的永恆 生命嗎?" 基里洛夫:"不,但相信此岸的 永恆生命。” 一 作者註

10 人為了 不自殺 才創造 出上帝。這可概 括迄今 為止的 世界史。" —— 作者註

114

因此 , 在杜斯 妥也夫 斯基的 作品中 , 自 殺的主 題確實 是個荒 誕主題 。 在進 一步深 入之前 ,讓 我們 僅僅指 出基里 洛夫也 跳進其 他人物 ,又由 他們接 手展開 新的荒 誕主題 。 斯塔 夫羅欽 和伊凡 • 卡拉瑪 佐夫在 實際生 活中操 作荒誕 真理 。 基 里洛夫 之死使 他們得 以解放 ,他 們試圖 成為沙 皇 。 斯 塔夫羅 欽過着 一種“ 調侃的 ”生活, 人們對 此相當 清楚 。 他在 自己的 周圍掀 起仇恨 。 然而 ,這 個人物 的關鍵 語在 他的吿 別信中 : “ 我對甚 麼都恨 不起來 。” 他 是處於 冷漠中 的沙皇 。 伊 凡也是 , 因為拒 絕放棄 具有精 神的王 權 。 像他兄 弟那些 人以他 們的生 活證明 ,要信仰就 得卑躬 屈膝 ,他可 能反駁 他們説 , 這 條件是 丢臉的 。 他的 關鍵語 是“一切皆 許可” , 帶着 一種得 體的憂 傷情調 。結 果當然 像尼采 這位抹 殺上帝 最著名 的殺手 ,以發 瘋吿終 。 但這是

一 種該冒 的風險 , 面對這 些悲慘 的結局 , 荒 誕精神 的基本 動向 是要問 : “ 這證明 甚麼呢 ? ”

這樣 ,小 説也像 《日 記》 中那樣 提岀荒 誕問題 , 設立 了直 至死亡 的邏輯 , 表現 了狂熱 ,“虎視 眈眈” 的 自由, 變得 有人情 味的沙 皇榮耀 。 一 切皆善 , 一切 皆許可 , 甚麼 也 不可恨 , 這些 都是荒 誕判斷 ,但 那是多 麼非凡 的創作 呀 ,那 些如火 似冰的 人物使 我們覺 得多麼 親切呀 ! 他們內 心 轟鳴的 世界沉 醉於無 動於衷 , 在我 們看來 , 根本 不覺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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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怕 。 我們從 中卻又 發現我 們日常 的焦慮 。 大概 沒有人 像 杜斯妥 也夫斯 基那樣 ,善於 賦予荒 誕世界 如此親 近又如 此傷人 的魅力 。 然而 ,他 的結論 是甚麼 ?下列兩 段引言 將顯示 完全形 而上 的顛倒 ,把 作家引 向另外 的啟示 。 邏輯 自殺者 的推理 曾惹 起批評 家們幾 個異議 ,杜 斯妥也 夫斯基 在後來 出版的 《日 記》 分 冊中發 展了他 的立場 , 得出 這樣的 結論: “相信 永垂 不朽對 人是那 樣必要 (否 則就會 自殺) , 正因 為這種 信 仰是人 類的正 常狀態 。 既 然如此 , 人類靈 魂的不 滅是毫 無 疑問的 。 ”另 外一段 , 在 他最後 一部小 説的最 後幾頁 , 在 那場與 上帝的 巨大搏 鬥之後 ,孩子們問 阿遼沙 " : “卡拉 瑪佐夫 , 宗教説 , 我 們死後 會復活 , 相互還 能見面 ,是真 的嗎 ?” 阿遼 沙回答 :“當然 , 我們 會重逢 , 會高 高興興 交談 所發生 的一切 。 ” 這樣 , 基 里洛夫 、 斯 塔夫羅 欽和伊 凡就給 打敗了 。 《卡 拉瑪佐 夫兄弟 y (The Brother Karamazov) 回答了 《羣 魔》。 確 實關係 到結論 。 阿 遼沙的 情況不 像梅思 金公爵

12

那麼模 棱兩可 。 後者 是病人 ,永遠 是笑嘻 嘻而無 動於衷 , 這種 幸福的 生活常 態可能 就是公 爵所説 的永恆 生命吧 。 相反 , 阿 遼沙確 實説過 :“我們 會重逢 。 ” 這就與 自殺和

11 卡拉瑪佐夫兄弟之 一。一 譯者註 12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説《白痴》中的主 人公。一 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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瘋狂 無關了 。 對 於確信 不死和 快樂的 人來説 , 有 甚麼用 呢 ? 世人用 神性交 換幸福 。“我們 會高高 興興交 談所發

生 的一切 。” 還 是這樣 , 基里 洛夫的 手槍在 俄羅斯 某地打 響 , 但 世界照 舊轉動 其盲目 的希望 。 世人沒 有弄懂 “這一 點”。 所以 , 向我們 説話的 , 不 是荒誕 小説家 , 而是 存在小 説家。 這裏, 跳躍 依舊是 動人的 , 藝 術給了 他靈感 , 而小 説家使 藝術崇 高起來 。 這是一 種認同 , 感 人肺腑 , 充滿懷 疑 , 變 化不定 , 熱 情似火 。 杜斯妥 也夫斯 基談到 《卡 拉瑪 佐夫 兄弟》 時寫道 : “ 貫穿這 本書各 個部分 的主要 問題就 是 我一輩 子有意 無意為 之痛苦 的問題 , 即上帝 的存在 。 ” 很難置 信一部 小説足 以把人 的畢生 痛苦轉 化為快 樂的確 實性 。 一位 評論家

13

正確 地指岀 ,杜斯妥也 夫斯基 與伊凡

合夥 ——把《卡拉 瑪佐夫 兄弟》 的章 節肯定 下來消 耗了他 三個月 的努力 , 而他稱 之為“ 褻瀆神 明的話 ”在激 昂中用 了三個 星期就 寫完了 。 他筆下 的人物 ,沒有 一個不 肉中帶 刺 ,不激 怒他, 不在感 覺或背 德中尋 找藥方 。14 不 管怎樣 , 就此 存疑吧 。 這部 作品中 ,半 明半暗 的光線 比白日 亮光更 扣人 心弦, 在明暗 對比中 ,我 們能夠 領會人 為抵抗 自己的

13 係指伯里斯 • 德 • 施萊澤 (Boris de Schloezer) 。----作者註 14 紀德對 此發表 了新奇而深刻 的看法 :杜斯妥也 夫斯基 幾乎所 有的人 物都是 多配偶的。一

作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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希望 而拼搏 。創作 家到達 終點時 , 選擇了 對抗自 己筆下 的人物 。這種 矛盾就 這樣使 我們能 夠引入 一種細 膩色調 。 這 裏涉及 的不是 一部荒 誕作品 ,而是 一部提 出荒誕 問題的 作品 。 杜斯妥 也夫斯 基的回 答是委 曲求全 , 用 斯塔夫 羅欽的 話來 説就是 :“ 可恥。 ”相反 , 一部 荒誕作 品是不 提供答 案的 , 這是全 部區別 之所在 。 最 後讓我 們記住 : 在這部 作品中 ,駁斥 荒誕的 , 不 是作品 的基督 教特色 , 而 是對未 來生活 的預吿 。 人們 可以既 是基督 徒又是 荒誕人 。 有些 基 督徒不 相信未 來生活 ,是 有例 可循的 。 至於藝 術作品 , 有可 能確指 荒誕分 析的某 種方向 ,可 以從 上文中 預感到 。 這種 方向傾 向指出 “《福 音書》 的荒 誕性” , 闡明一 再重新 活躍 的理念 , 即信念 不妨礙 懷疑上 帝存在 。 相反 , 人們看 得 很清楚 ,《羣 魔》 的 作者老 於此道 , 最後 卻走上 完全不 同 的道路 。 創作家 對他的 人物出 乎意料 的回答 , 即杜斯 妥 也夫斯 基對基 里洛夫 的回答 , 確 實可以 概括為 一句話 : 存在是 虛幻的 ,又是 永恆的 。

118

沒 有前途 的創作 我意 識到, 希 望不可 能永遠 被迴避 , 而 有可能 糾纏那 些想擺 脱希望 的人們 。 這是 在迄今 談及的 作品中 我所關 注 的意義 。 至 少在創 作方面 ,我可以 列舉幾 部真正 荒誕的 作品

15

,但 萬事 總有個 開頭吧 。 研 究的對 象是某 種忠誠 。

教會 之所以 對異端 分子那 樣嚴厲 , 僅僅 因為教 會認為 , 沒 有比 迷途的 孩子更 有害的 敵人了 。 為建 立正統 派教條 ,大 膽 的諾斯 替教派

16

的 歷史和 摩尼教

17

思潮 的持續 ,比所有

的 祈禱加 起來更 有作用 。 按比 例推斷 ,荒誕也 是如此 。 人 們認 出荒誕 的道路 ,正 是在 發現偏 離荒誕 的道路 的時候 。 就在荒 誕推理 的終點 ,在荒 誕邏輯 支配下 的某種 態度中 , 重 新發現 希望又 以哀婉 動人的 面目乘 虛而入 ,這便 不是無 足 輕重了 。 這 表明荒 誕苦行 之艱難 , 尤其表 明不斷 堅持的 覺悟 之必要 ,這就與 本散論 的一般 範疇相 聯結了 。 假 如這還 談不上 清點荒 誕作品 , 至少可 以對創 作態度 下 結論了 ,而創 作態度 是可以 補足荒 誕存在 的一種 態度。 藝術 只能通 過一種 否定的 思想才 能如此 好地得 到供應 。

15 例 如麥爾維爾的《白鯨》(Moby

Dick) 。----作者註

16 諾斯 替教派 是一種 宗教哲 學學説,後 來成為 一種神秘學説,流行於 公元一

至 三世紀,以希臘為中心的 地中海東部沿岸地區。——譯者註

°

17 由創始人摩尼 (216一 277) 所創建的教派 * 主張善惡 二元論 ----譯者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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藝術隱 晦而謙 卑的方 法對領 會一部 偉大的 作品是 非常必 要的 , 如 同黑對 於白那 樣必需 。“不 為甚麼 ”而勞 動而創 作 ; 用黏 土雕塑 ; 明知 創作沒 有前途 ,看見 自己的 作品毀 於一旦 而同時 意識到 ,從 深處想 , 把 創作世 世代代 傳下去 不 見得更 為重要 ,這些 就是荒 誕思想 所准許 的那種 難得的 智慧 。 一 邊否定



邊激發 , 同時執 行這兩 項任務

5

就是向

荒 誕創作 家打開 的道路 。 他 必須向 虛無奉 獻自己 的色彩 。 這導 致對藝 術品的 一種特 殊概念 。人 們把創 造者的 作品視 為一系 列孤立 的見證 ,這太 常見了 。 人們還 把藝術 家和 文人混 為一談 。 一 種深刻 的思想 是不斷 成長的 ,結合 生 活經驗 , 並在其 中形成 。 一個 人獨有 的創造 , 是 在以相 繼而繁 多的面 貌出現 的作品 中得以 加強的 。 一些 作品補 充 、 修 正或校 正另一 些作品 ,也辯 駁另一 些作品 。 一旦某 種東西 導致創 作結束 , 不是失 去理智 的藝術 發出得 意而虛 幻 的吶喊 :“ 我甚麼 都説了 。 ” 而是 創作家 的死亡 , 他的 死亡結 束了他 的經驗 , 把他的 天才封 入了他 的書本 。 這 種努力 , 這 種超人 的意識 , 不一 定向讀 者顯示 。人 類沒有 甚麼神 秘可言 。 意志創 造奇跡 。 但至少 ,沒 有秘密 就沒 有真正 的創作 。 説不 定一系 列作品 ,可 能只是 同一種 思想 的一系 列近似 ,但 是可 以設想 另一類 創作家 , 他們可 能 用的是 並列法 。 他們 的作品 好像互 相間沒 有聯繫 ,在一 定 程度上 還是相 矛盾的 。 但 他們的 作品一 旦被重 新放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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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整體 , 就恢復 了原來 的次序 , 就這 樣從死 亡獲得 了最終 的意義 , 就接 受了作 者生命 最亮眼 的部分 。那時 ,他 一系 列的 作品只 不過是 一系列 的失敗 。 然而 ,假 如這些 失敗全 部保 持同一 種共鳴 ,創 作家就 會重複 他自身 生存狀 況的形 象 , 就會 使他所 持有的 無果實 秘密引 起反響 。 在這裏 , 控 制力是 巨大的 , 但人 的智力 足以作 出更大 的努力 。 智 力只表 明創造 有意識 的面目 。 我在別 處曾強 調 ,人 類意志 除了保 持意識 別無其 他目的 , 但沒有 紀律是 行 不通的 。 與 忍耐派 、 清醒派 等各流 派相比 , 創造 派最為 有效 , 也是 人類唯 一尊嚴 的見證 , 令 人震驚 : 執着 地反抗 人 類自身 的狀況 , 堅持 不懈地 進行毫 無結果 的努力 。 創作 要求天 天努力 , 自我 控制, 準確估 量真實 的界限 , 有分有 寸 ,有氣有力 。這樣 的創作 構成一 種苦行 。這一切都 為“無 為”,都為 翻來覆 去和原 地踏步 。 也 許偉大 的作品 本身並 不那 麼重要 , 更重 要的在 於要求 人經得 起考驗 , 在 於給人 提供機 會去戰 勝自己 的幽靈 和更接 近一點 赤裸裸 的現實 。

請 不要誤 叛美學 。 這裏所 援引的 , 不是 對一個 論題作 耐心 的調查 ,作不 間斷而 無結果 的闡明 。 如 果我把 看法表 明得清 清楚楚 , 結果正 好相反 。 主 題小説 , 即用來 證明的 作品 , 是 最令人 憎惡的 , 這種 作品借 鑒於一 種躊躇 滿志的 思想 。 人 們以為 把握住 的真理 , 是 要表現 出來的 , 但推出

荒 誕創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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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的 卻是一 些理念 ,而 理念是 思想的 對立面 。 這些 創作家 是些 羞怯的 哲學家 。 我述説 的或想 像的創 作家相 反是些 清醒的 思想家 , 在思想 返回自 身的某 個階段 , 他們 把自己 作 品的形 象樹立 為象徵 , 明顯帶 有一種 限定的 、 致命的 、 造反 的思想 。 他 們的作 品也許 證明某 種東西 。 但這 些證據 , 小説家 留於 自用多 於提供 。 重 要的是 , 他們 在具體 中取勝 , 並且 這 正是他 們的偉 大之處 。 這 種有血 有肉的 勝利是 由一種 思 想為他 們準備 , 而 抽象能 力在這 種思想 中是受 到屈辱 的 。 一 旦抽象 能力委 曲求全 , 創作立 即生輝 , 使荒 誕大放 光芒 ,是 反諷的 哲學產 生了激 情洋溢 的作品 。 一 切摒棄 大一統 的思想 都激勵 多樣性 。 而多 樣性則 是藝術 的軌跡 。 唯一 能解放 精神的 思想是 讓精神 獨處的 思想 ,這種精 神對自 身的局 限及其 下一個 目的確 信無疑 。 任 何主義 都吸引 不了它 。 精 神等待 着作品 和生命 的成熟 。 作品 一旦脱 離精神 ,便將再一 次讓人 聽到一 個幾乎 振聾發 曠 的聲音 , 那是永 遠解除 希望的 靈魂所 發岀的 ; 抑或 ,甚 麼聲音 都不讓 發出來 ,如果 創作家 對自己 的遊戲 厭倦了 , 硬想改 弦易轍 。 兩者是 相等的 。

總之 ,我 對荒誕 創作的 要求相 當於我 對思想 的要求 , 諸 如反抗 、 自由和 多樣性 。 荒誕創 作事後 將顯示 深刻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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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效 用性。 在日復 一日的 努力中 ,智 力和 激情互 相摻雜 , 互 相提攜 , 荒 誕人從 中發現 一種學 科訓練 , 將成為 他的力 量的重 要部分 。 必要 的用心 、 執着 和洞察 , 就這樣 與征服 的態度 匯合了 。 創作 ,就這 樣為其 命運提 供了一 種形式 。 對於 各色人 物來説 , 他們 所在的 作品將 他們確 定下來 , 至 少 相當於 他們確 定了自 己所在 的作品 。 演 員讓我 們懂得 : 在表象 和存在 之間沒 有界線 。 再重 複一遍 ,這一切 沒有任 何實在 的意義 。 在 這條自 由的 道路上 , 還要努 力進取 。 創 作家或 征服者 , 這 些沾親 帶故 的智者 , 他們最 後的努 力是善 於從他 們的事 業中解 放出來 : 最終 承認作 品本身 , 無論 是征服 , 是愛情 或是創 作 , 都可以 不存在 , 從而 了結個 體一生 的深刻 無用性 。 這 甚至使 他們更 容易完 成作品 ,就像發 現生活 的荒誕 性使他 們 有可能 毫無節 制地投 入荒誕 的生活 。 剩下 的就是 命運了 , 其唯 一的出 路是必 死無疑 。 除 了 死亡這 唯一的 命定性 , 一切 的一切 , 快 樂也罷 , 幸福也 罷, 一切皆 自由。 世 界依舊 , 人 是唯一 的主人 。 約束他 的 , 是 對彼岸 的幻想 。 他 的思想 結局不 再是自 棄自絕 , 而 是 重新活 躍起來 , 變成 一幅幅 形象。 思想栩 栩如生 , 活躍 在 神話中 。但 神話的 深刻莫 過於人 、 類痛苦 的深刻 ,於是 神話 像思想 那様無 窮無盡 。 不是 逗樂人 、 蒙蔽人 的神化 寓言 , 而 是人間 的面貌 、 舉止 和悲劇 , 其中 凝聚着 一種難 得 的智慧 和一種 無前途 的激情 。

西緒弗

斯神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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諸神 判罰西 緒弗斯 (Sisyphus) , 令他把 一塊岩 石不斷 推 上山頂 ,而 石頭 因自身 重量一 次又一 次滾落 。 諸 神的想 法 多少有 些道理 ,因為 沒有比 無用又 無望的 勞動更 為可怕 的 懲罰了 。 假如相 信荷馬 的説法 , 西緒 弗斯是 最明智 、 最 謹慎的 凡人 , 但 按另一 種傳説 , 他 卻傾向 於強盜 的勾當 。 我看不 出兩 者有甚 麼矛盾 。 有關 他在地 獄作無 用勞動 的原因 ,眾 説紛紜 。 首先 有人指 責他對 諸神有 些失敬 ,泄露了 諸神的 秘密 。 阿 索波斯 (Aesopus) 的女兒 埃癸娜 ( Aegina) 讓朱 1

庇特 (Jupiter)

2

劫走了 。 父親為 女兒的 失蹤大 驚失色 , 向

西緒弗 斯訴苦 。 西 緒弗斯 了解劫 持內情 ,答應把來 龍去脈 吿訴阿 索波斯 , 條 件是後 者要向 哥林多

3

小城 堡供水 。 他

不願 受上天 的霹靂 , 情 願要水 的恩澤 , 於 是被打 入地獄 。 荷 馬還吿 訴我們 ,西緒 弗斯事 先用鐵 鏈鎖住 了死神 。 普路 4

托 (Pluto) 忍受 不住自 己帝國 又荒涼 又寂靜 的景象 ,便催 促戰神 將死神 從其勝 利者的 手中解 脱出來 。 也 有人説 , 西緒 弗斯死 到臨頭 , 還要冒 冒失失 考驗妻 子 的愛情 。 他命 令妻子 將其屍 體拋到 廣場中 央示眾 ,但

1

希臘同 名河流的河神。——譯者註

2

羅馬 神話中 的天神,相當 於宙斯。一

3

希臘南部港 口城市 •《新約》中譯為 哥林多,現 名為科林斯。 一

4

又名哈得斯 ,是地獄和冥國的 統治者。——譯者註

譯者註 譯者註

西緒弗 斯神話

125

求 死無葬 身之地 。 後來西 緒弗斯 進入地 獄安身 ,但 在那 裏 卻受不 了屈從 , 與 人類的 愛心太 相違了 , 一 氣之下 , 要 求回人 間去懲 罰妻子 , 普 路托竟 允准了 。 一旦重 新見到 人 間世面 , 重新享 受清水 、 陽光 、 熱石 和大海 , 就 不肯再 返回 黑暗的 地獄了 。 召 喚聲聲 、 怒 火陣陣 、 警 吿頻頻 , 一概無 濟於事 。 西緒弗 斯面對 着海灣 的曲線 、 燦 爛的大 海 、 大地 的微笑 , 生活 了多年 。 諸神 不得不 下令了 。 墨丘 5

利 (Mercury) 下凡 逮捕了 大膽妄 為的西 緒弗斯 ,剝 奪了他 的樂趣 , 強行 把他押 回地獄 , 那裏早 已為他 準備了 一塊岩 石。 大家已 經明白 , 西緒弗 斯是荒 誕英雄 。 既出於 他的激 情 , 也 出於他 的困苦 。 他 對諸神 的蔑視 , 對死亡 的憎恨 , 對生命 的熱愛 , 使他吃 盡苦頭 , 苦得無 法形容 , 因 此竭盡 全身 解數卻 落個一 事無成 。 這是熱 戀此岸 鄉土必 須付出 的代價 。 有關西 緒弗斯 在地獄 的情況 ,我們一 無所獲 。 神 話編 出來是 讓我們 發揮想 像力的 ,這 才有 聲有色 。 至於西 緒弗斯 , 只見 他憑緊 繃的身 軀竭盡 全力舉 起巨石 , 推滾巨 石 , 支撐巨 石沿坡 向上滾 , 一次又 一次重 複攀登 ; 又見他 臉 部痙攣 , 面頰貼 緊石頭 , 一 肩頂住 , 承受 着佈滿 黏土的 龐 然大物 ; 一 腿蹲穩 , 在石 下墊撐 ; 雙臂把 巨石抱 得滿滿

5

希臘神話中的赫 爾墨斯 ■ 宙斯的傳旨者 • 諸神的使者。 在羅 馬神話中則是 商人的 庇護神。

——譯者註

126

當當的 ,沾滿 泥土的 兩手呈 現岀十 足的人 性穩健 。 這種努 力 , 在 空間上 沒有頂 , 在 時間上 沒有底 , 久 而久之 , 目的 終於 達到了 。 但西緒 弗斯眼 睜睜望 着石頭 在瞬間 滾到山 下 , 又 得把它 重新推 上山巔 。 於是他 再次下 到平原 。 我感 興趣的 ,正是在 回程時 稍事休 息的西 緒弗斯 。 如 此 貼近石 頭的一 張苦臉 ,本身 已經是 石頭了 。 我注 意到此 公再次 下山時 , 邁 着沉重 而均匀 的步伐 , 走 向他不 知盡頭 的苦海 。 這 個時辰 就像一 次呼吸 ,恰 如他的 不幸肯 定會再 來 , 此時此 刻便是 覺醒的 時刻。 在 他離開 山頂的 每個瞬 息 ,他漸 漸潛入 諸神洞 穴的每 分每秒 , 都超 越了自 己的命 運 。 他 比所推 的石頭 更堅強 。 這則神 話之所 以悲壯 ,正 因為神 話的主 人公是 有意識 的 。 假如 他每走 一步都 有成功 的希望 支持着 , 那 他的苦 難 又從何 談起呢 ?當 今的工 人一輩 子天天 做同樣 的活計 , 其命 運不失 為荒誕 。 但他只 有在意 識到荒 誕的極 少時刻 , 命 運才是 悲壯的 。 西 緒弗斯 , 這個 諸神的 無產者 , 無能為 力卻叛 逆反抗 ,認識 到自己 苦海無 邊的生 存狀況 ,他 下山 時, 思考的 正是這 種狀況 。 洞察 力既造 成了他 的煩憂 , 同 時又 耗蝕他 的勝利 。 心 存蔑視 沒有征 服不了 的命運 。

就這樣 , 下山 在有些 日 子是 痛苦的 , 在有些 日 子也可 能是 快樂的 。此 話並 非多餘 。 我想 像得出 , 西緖 弗斯返

西緒弗 斯神話

127

回 岩石時 , 痛 苦方才 開始呢 。 當大 地萬象 太過強 烈地死 纏記憶 , 當 幸福的 召喚太 過急切 , 有時憂 傷會在 人的心 中油 然升起 : 這是 岩石的 勝利, 也 是岩石 的本色 。 憂心 痛切太 過沉重 ,不堪負荷 ,等於是 我們的 客西馬 尼之夜

6。

但 佔壓倒 優勢的 真理一 旦被承 認也就 完結了 。 由 此俄狄 浦斯 (Oedipus) 起先 不知不 覺順應 了命運 , 一 旦知覺 , 他的 悲劇就 開始了 。 但 就在同 一時刻 ,他 失明了 , 絕望 了 ,認 定他與 這個世 界唯一 的聯繫 , 只是一 位姑娘 嬌嫩的 手 , 於是 脱口吼 出一句 過分的 話:“儘管磨 難多多 , 憑我 的高齡 和高尚 的靈魂 , 可以 判定一 切皆善 。 ” 索福 克勒斯

(Sophocles) 筆 下的俄 狄浦斯 , 正如 杜斯妥 也夫斯 基筆下 的基 里洛夫 ,就這樣 一語道 出了荒 誕勝利 的格言 。 古代的 智 慧與現 代的壯 烈不謀 而合了 。 如 果沒有 真想寫 幸福教 程之類 的東西 , 是發現 不了荒 誕的 。 “咳 ! 甚麼 , 路 子這麼 狹窄嗎 ? … … ” 是啊 , 只有 一個 世界嘛 。 幸 福和荒 誕是共 一方土 地的兩 個兒子 ,是難 分 難離的 。 説甚麼 幸福必 然產生 於荒誕 的發現 , 恐怕不 對吧 。 有時 候荒誕 感也產 生於幸 福之中 。 “ 我斷定 一切皆 善 。 ” 俄狄 浦斯説 。 此話是 神聖的 , 迴響在 世人疑 懼而有 限的 天地中 。此 話吿誡 一切尚 未窮盡 ,也不 會窮盡 。此話

6

耶路撒冷橄欖山下一莊園名 ■ 據《新約 全書》記載 • 被猶大出賣 的耶穌 • 乘 門徒們熟 睡時在 此禱告

。一

, 次日被 捕受難

譯者註

128

將一尊 神從人 間驅逐 , 因為該 神是懷 着不滿 和無謂 痛苦的 慾 望進入 人間的 。 此話把 命運化 作人事 , 既 是人事 , 就得 在 世人之 間解決 。 西 緒弗斯 沉默的 喜悦全 在於此 。 他的 命運是 屬於他 的 。 岩 石是他 的東西 。 同樣 , 荒誕 人在靜 觀自身 的煩憂 時 , 把所有 偶像的 嘴巴全 堵上了 。 宇宙 突然恢 復寂靜 , 無 數輕微 的驚歎 聲從大 地升起 。 無 意識的 、 隱秘 的呼喚 , 各 色人物 的催促 ,都是不 可缺少 的反面 和勝利 的代價 。 沒 有不 帶陰影 的陽光 , 必須認 識黑夜 。 荒 誕人説 “對” , 於 是孜 孜以求 , 努 力不懈 。 如 果説有 甚麼個 人命運 ,那 也不 存在 甚麼高 高在上 的命運 ,或 至少存 在一種 荒誕人 斷定的 命運 , 那 就是命 中註定 的命運 , 令 人輕蔑 的命運 。 至於其 他, 他知道 他是自 己歲月 的主人 。在 反躬審 視自己 生命的 時刻 , 西緒弗 斯再次 來到岩 石跟前 , 靜觀一 系列沒 有聯繫 的行動 , 這些 行動變 成了他 的命運 , 由 他自己 創造的 , 在 他記憶 的注視 下善始 善終, 並很快 以他的 死來蓋 棺定論 。 就這樣 , 他 確信一 切人事 皆有人 的根源 , 就 像渴望 光明並 知道黑 夜無盡 頭的盲 人永遠 在前進 。 岩石照 舊滾動 。 我 讓西緒 弗斯留 在山下 , 讓世 人永遠 看得見 他的負 荷 ! 然 而西緒 弗斯卻 以否認 諸神和 推舉岩 石這一 至高無 上的忠 誠來誨 人警世 。 他也 判定一 切皆善 。 他覺 得這個 從 此沒有 救世主 的世界 既非不 毛之地 ,亦 非渺 不足道 。 那

西緒弗 斯神話

129

岩 石的每 個細粒 , 那黑暗 籠罩的 大山每 道礦物 的光芒 , 都 成了他 一人世 界的組 成部分 。 攀登 山頂的 拼搏本 身足以 充實一 顆人心 。應 當想 像西緒 弗斯是 幸福的 。

補編

132

弗蘭茨 • 卡 夫卡作 品中的 希望 與荒誕 原出版 者按語 : 這 篇研究 弗蘭茨

♦ 卡夫卡 (Franz Kafka) 的論 著作為

附錄在 此發表 , 而在 《西 緒弗斯 神話》 第一版 中曾被 《杜 斯 妥也夫 斯基與 自殺》 那一章 所取代 , 但 1 9 4 3 年由 《弩》 雜誌 發表了 。 從另 一個角 度來看 ,我們 將重新 發現對 荒誕作 品的批 評 , 而這 種批評 , 卡繆 早已在 論述杜 斯妥也 夫斯基 的篇章 中進 行過了 。

卡夫卡 的全部 藝術在 於迫使 讀者一 讀再讀 。 其作品 的結局 , 抑或缺 乏結局 , 都意 味着言 猶未盡 , 而這 些弦外 之 音又含 糊不清 , 為了 顯得有 根有據 , 就要 求把故 事從新 的 角度重 讀一遍 。 不 時有兩 種解讀 的可能 ,因此看 來有必 要閲 讀兩次 。 這正 是作者 所求的 。但 硬想 把卡夫 卡作品 的細節 全部解 釋清楚 ,恐怕就 不對了 。 象 徵總是 籠統的 , 不管把 象徵解 説得多 麼確切 , 藝術家 只能復 現象徵 的生動 性 , 依樣畫 葫蘆的 復現是 不行的 。 反正沒 有比領 會象徵

補編

133

作 品更困 難的了 。 一 個象徵 總是超 越使用 這個象 徵的藝 術家 ,使他 實際上 説出的 比他存 心表達 的更多 。 在 這一點 上 , 抓 住象徵 最可靠 的辦法 , 是 不要誘 發象徵 , 以 不協調 的 意圖始 解作品 , 而 不要窮 究作品 的暗流 。 尤其 讀卡夫 卡 , 順應他 的手法 , 以 表象切 入悲情 , 以 形式切 入小説 , 是説得 過去的 。 一個灑 脱的讀 者乍讀 時便會 看到令 人不安 的奇事 ,其 中一 些人物 惶惶不 可終日 ,固 執地琢 磨着他 們永遠 剪不斷 理還亂 的問題 。 在《訴 訟》(The Trial) 中 ,約瑟夫 1



K 是

被吿 , 但他不 知道被 吿甚麼 。 他 説不定 想為自 己辯護 ,但 全 然不懂 為甚麼 。 律師 們覺得 他的案 子難辦 。 其間 ,他沒 有 耽誤飲 食男女 , 也 沒有忽 略讀報 。 後來 被判了 , 但法庭 光 線昏暗 。 他 頗為莫 名其妙 。 只 是假設 被判了 ,但 被判了 甚麼 ,幾 乎沒往 心上去 。 有 時他滿 以為不 是那麼 回事兒 , 繼續 把日子 過下去 。 很 久以後 , 兩位衣 冠楚楚 、 文 質彬彬 的先生 來找他 ,請 他跟 他們走 。 他們 禮貌十 分周全 , 帶他 到 郊外一 個絕處 , 把他 的頭撼 在一塊 石板上 , 掐死了 。 被 判 死前只 吐了句 :“像條狗 。 ” 由 此可見 , 一 篇記敍 裏最突 出的優 點恰巧 是自然 ,很 難扯得 上象徵 。 自然是 難以理 解的一 種類別 。 有 些作品 ,

1 《訴 訟》,卡夫卡 (1883-1924)

代表作 之一。

——譯者註

134

讀者 似乎覺 得裏面 發生的 很自然 ,但在 另一些 作品裏 (確 實更少 見了), 倒 是人物 覺得所 遇之事 很自然 。 有 一種奇 特而明 顯的反 常現象 , 即 人物遭 遇愈非 同尋常 , 記 敍就愈 顯得 自然; 人生 愈奇特 , 世 人對這 種奇特 的認同 就愈痛 快 ,我 們可以 感知兩 者的差 距是成 正比的 。 好像這 種自然 就 是卡夫 卡的那 種自然 。 這 正是我 們切實 感到的 《訴 訟》 的本意 。 有人 談起過 人類狀 況的一 種形象 ,姑 妄聽之 。但 事情既 簡單得 多又複 雜得多 。 我的 意思是 ,卡夫卡 的小説 含意更 加特殊 、 更 有個性 。 從 某種尺 度來看 , 他替 我們懺 悔時 , 卻是他 在説話 。他 活着 , 所以被 判定了 。 他 在這部 小説 開始幾 頁就體 察到了 , 他本人 在人間 經歷了 這部小 説 , 即使設 法補救 , 也不大 驚小怪 。 他永遠 不會因 為缺乏 大驚小 怪而大 驚小怪 。 通過這 些矛盾 ,我們 認出荒 誕作品 的初 步徵兆 。 智者將 其精神 悲劇具 體地突 顯出來 ,只能運 用 一以貫 之的反 常現象 來實現 ,這種 反常現 象才得 以對虛 空的表 現力具 有色彩 ,對 永恆 追求的 表現力 具有平 常的舉 動。

同樣 ,《城 堡》 也許是 一部行 為神學 , 首先是 靈魂尋 求拯 救的個 體奇遇 ,包括世 人探求 世間物 件的崇 高秘密 , 也包括 男子苦 求女子 潛於玉 體的仙 人跡象 。而 《變 形記》 肯定表 現了明 辨倫理 學一系 列可怖 的形象 ,但也是 人在發

補編

135

現 自己不 覺成為 倉獸時 那種莫 名驚詫 的產物 。 卡 夫卡的 秘密就 在於這 種根本 性的似 是而非 。 自然 與異常 ,個 體與 一般 , 悲情 與平凡 , 荒誕 與邏輯 , 它們之 間的永 久搖擺 , 貫 穿卡夫 卡的全 部作品 , 既使 作品富 有意義 , 又使 作品引 起共鳴 。 要想 理解荒 誕作品 , 必 須列舉 上述反 常現象 , 必 須強化 上述種 種矛盾 。 確實 , 一個 象徵意 味着兩 個方面 , 即兩 個理念 與感覺 的世 界以及 一部溝 通這兩 個世界 的詞典 。 把這個 詞彙表 列出 來是最 難的了 。 但 意識到 赫然出 現的兩 個世界 ,等於 投 身探測 兩者之 間的秘 密關係 。 卡 夫卡作 品中的 兩個世 界 , 一 個是日 常生活 的世界 , 另一個 則是充 滿極度 不安的 世界 2 。這裏 我們似 乎又碰 到尼采 的話取 之不盡 的解釋 ,即 “大問 題比比 皆是” 。 在人 生狀況 中既存 在一種 根本性 的荒誕 ,也存 在一種 嚴峻性 的偉大 , 這是 一切文 學的老 生常談 。 兩 者巧遇 , 天 然成趣 。 換言之 , 兩者 都以可 笑的離 異自居 ,把我 們心靈 的 無時限 性與肉 體的易 消失的 快樂分 離開來 。荒誕 ,就是 因為 肉體的 靈魂超 越了肉 體十萬 八千里 。 誰想表 現這種

2

請注意 - 我 們可以 用同樣 合情合 理的方 式從社 會批判 角度來 解釋卡 夫卡的 作品



比如 《訴 訟》。再説很 可能別 無選擇 。兩種解 釋都對 。用荒誕 術語來

説 • 我 們已見 到過了 • 對 世人的 反抗也 是針對 上帝的 : 偉大 的革命 永遠是 形 而上的 。

——作者註

136

荒誕性 就必須 把兩個 平行的 對立面 玩得有 聲有色 。 卡夫 卡就 這樣以 平凡表 達悲情 , 以邏輯表 達荒誕 。 演員 扮演悲 劇人物 , 愈是力 戒誇張 , 就愈能 注入活 力 。 如果 他演得 有分寸 ,他激起 的驚恐 就會越 出分寸 。 希 臘悲 劇在這 方面教 益豐富 。 在一 部悲劇 作品中 , 命運在 邏輯性 和自然 性的面 目下愈 來愈明 顯可感 。 俄狄 浦斯的 命運是 被預吿 天下的 。上天 決定他 將犯下 謀殺和 亂倫罪 。 劇本 旨在全 方位揭 示逐漸 消除主 人公不 幸的邏 輯系統 。 僅 僅宣吿 這種非 同尋常 的命運 , 並非令 人驚恐 , 因 為這不 像 會發生 的事情 。 然而 ,假如 這種命 運的必 然性一 旦通過 日 常生活 、社會 、國 家、 親 切的情 感向我 們揭示 , 那驚 恐 就有根 有據了 。 震撼 人心的 反抗使 人脱口 而出“這不可 能”, 其中則 已經包 含絕望 的確信 : “這” 是 可能的 。 這是 希臘悲 劇的全 部秘密 , 抑或 至少是 一個方 面的秘 密 。 因 為有另 一方面 的秘密 ,那就是 以相反 的方法 使我們 更好 地理解 卡夫卡 。 人 心有一 種不良 的傾向 ,即只 把摧殘 人心的 東西稱 作命運 。 而幸 運也以 自身的 方式表 現得沒 有根據 , 因為幸 運來了 , 躲也 躲不開 。 然而 , 現代 人一旦 遇 到幸運 , 便貪天 之功據 為己有 。 希臘悲 劇多有 得天獨 厚 的命運 ,古代 傳説多 有寵兒 ,比如尤 利西斯 (Ulysses) , 他們陷 入最兇 險的遭 遇卻都 自救了 , 關 於這些 , 都 是可以 大書 特書的 。

補編

137

總之 , 應當 記住的 , 正是 這種隱 秘的複 雜關係 , 即在 悲情 中把邏 輯性和 日 常性結 合起來 的關係 。 正因 為如此 , 《變 形記》 中 的主人 公薩姆 沙成了 個旅行 推銷商 ; 正因為 如此 , 在 把他變 成甲蟲 的離奇 遭遇中 , 唯一 使他煩 憂的事 情 ,就是他 的老闆 會因他 缺勤而 不高興 。 他 長出爪 子和觸 鬚 , 脊椎弓 了起來 , 腹部白 點斑斑 , 我不能 説這不 使我吃 驚 ,效 果未 必如此 ,但這確實 引起他 一陣“ 淡淡的 憂愁” 。 卡夫卡 的全部 藝術就 在於這 種細微 的差別 。 在他 的中心 作品 《城 堡》 中 , 是日 常生活 的細枝 末節佔 了上風 , 而在 這本 奇怪的 小説中 , 一 切都沒 有結果 , 一 切都重 新開始 ; 這是一 個靈魂 為尋求 已經顯 示過的 那種拯 救而從 事的基 本冒險 。 這 種把問 題圖解 為行為 , 這種一 般與個 別的巧 合 , 也可見 之於一 切大手 筆的小 手法中 。《訴 訟》 的主人 公本來 就可以 叫做施 密特或 弗蘭茨 • 卡夫卡 ,但 他叫約 瑟夫 • K

不叫 卡夫卡 , 可也是 卡夫卡 。 他是一 般的歐

洲人 , 置身 芸芸眾 生之中 。 但 K 也確 是實體 , 是 某個有 血有肉 的等值 。 同樣 , 卡夫 卡之所 以要表 達荒誕 , 是因 為前後 一致性 將對 他有用 。 我 們都知 道傻子 在浴缸 裏釣魚 的故事 ,正琢 磨着 精神病 療法的 醫生問 他:“ 上鈎了 , 嗯? ”卻 得到毫 不客 氣的回 答:“ 沒有呢 , 笨蛋 , 這 明明是 浴缸嘛 。 ”這 個故事 屬於荒 唐一類 。 但我 們從中 明顯看 出荒誕 的效果

138

與邏 輯上如 此過分 的相連 。 卡夫卡 的世界 實際上 是説不 清道不 明的一 片天地 ,那裏 , 人沉溺 於用浴 缸釣魚 來折磨 自己 , 明明 知道毫 無結果 。 因此

>

這 裏我認 出符合 卡夫卡 原則的



部荒 誕作品 。

就拿 《訴 訟》 為例 , 我 可以説 , 成功是 圓滿的 , 肉 體勝利 了 。 甚麼也 不缺呀 , 不 缺盡在 不言中 的反抗 (但正 是反抗 推動 寫作), 不 缺清醒 而緘口 的絕望 (但正 是絕望 推動創 造), 不缺 令人吃 驚的格 調自由 ,小 説的各 式人物 直到在 劫難逃 而死亡 , 始終 享有這 種自由 。

不過 , 世界 並不像 表面顯 示的那 樣封閉 。 這個 沒有進 步的 天地裏 , 卡夫卡 以一種 奇特的 形式引 進希望 。 在這 方面 ,《訴 訟》 和《城 堡》 路 子不同 ,但相 輔相成 。 從一部 作品到 另一部 作品可 以感覺 到微小 的演進 , 表現 在逃避 上取 得極大 的成功 。《訴 訟》 提出 的問題 , 某種程 度上在 《城 堡》 裏得到 了解決 。 前者 按照一 種幾乎 科學的 方法來 描寫 ,但不 作結論 ,後者在 某種程 度上加 以解釋 。《訴 訟》 診 斷病情 , 而《城 堡》 想 像療法 。 但 這裏所 推薦的 藥方治 不了病 , 只不 過使疾 病回到 正常的 生活中 , 去幫助 人們接 受疾病 。 某種 意義上 (不 妨想 一想齊 克果), 藥方 叫人喜 歡 上疾病 。土地 測量員 K 一心 想像 為之坐 立不安 的憂慮 , 卻想 像不出 還有其 他憂慮 。 他周圍 的人也 迷上了 這種空

補編

139

虛 , 迷 上了這 種莫名 的痛苦 , 好像痛 苦在作 品中具 有一種 得 天獨厚 的面目 。“ 我多麼 需要你 , ”弗 麗達對 K 説, “自 從 我認識 你以來 , 只要 你不在 我身邊 , 我 就覺得 被遺棄 了 。 ”這 種微妙 的藥方 使沒有 出路的 世界產 生希望 , 這種 突 如其來 的“跳 躍”使 一切為 之改觀 , 這是 存在革 命的秘 密 , 也是 《城 堡》本身 的秘密 。 很 少有作 品在步 調上像 《城 堡》 那樣 嚴峻得 一絲不 苟 。 K 被委 任為城 堡土地 測量員 , 為 此他來 到村莊 ,但 從村莊 到城堡 根本無 法通行 。 於是連 篇累牘 幾百頁 , K 錢而不 捨地尋 找道路 , 採取各 種手段 , 施小計 測旁道 , 從 不氣餒 , 懷着 一種令 人叫絕 的信念 , 硬是要 擔任人 家委任 於他 的職務 。 每一章 都是一 次挫敗 ,也是 一次從 頭開始 。 雖不 合邏輯 ,但堅 韌不拔 。 正是這 種執拗 的勁頭 造成了 作品 的悲情 。 K 往城堡 打電話 , 聽 到嘈雜 的聲音 、 模糊 的笑聲 ' 遙遠 的呼喚 。 這足以 維繫他 的希望 , 猶 如夏日 的天空 出現某 些徵兆 , 或如黃 昏之約 , 給了 我們活 下去的 依據 。 我們 在這裏 發現卡 夫卡特 有的憂 傷秘訣 。 實際上 , 同樣的 憂傷在 普魯斯 特作品 或在柏 羅丁的 景物中 也感覺 得到 :懷 念失去 的天堂 。 奧 爾嘉説 :“巴納 貝早上 對我説 , 他要 去城堡 , 我 聽了十 分惆悵 , 因為很 可能白 跑一趟 , 很 可能白 過一天

1

很 可能白 抱希望 。 "“很 可能”

1

卡 夫卡把

全部作 品都壓 在這個 微妙的 調門上 , 但 根本沒 有到位 , 對

140

永恆的 追求在 作品中 是謹小 慎微的 。 而卡 夫卡的 人物就 像有 靈感的 機器人 , 活脱脱 就是我 們自己 的寫照 , 就像我 們自己 被剝奪 了消遣

3

,全 身心 地蒙受 神明的 侮辱。

還是在 《城 堡》 中 , 屈從 平凡變 成了一 種倫理 。 K 最 大 的希望 , 就是 獲得“ 城堡” 的接納 。 既然 他單獨 一人做 不到 ,他便 竭盡全 力要對 得起這 份恩寵 , 如 變成村 莊的居 民 , 又 如拋掉 外地人 的身份 , 因為人 人都讓 他感到 他是異 鄉人 。 他所求 的是有 份職業 , 建 個家庭 , 過 正常和 健康人 的生活 。 他再 也受不 了自己 的瘋魔 ,決意合 乎情理 。 他很 想擺 脱使他 成為村 莊局外 人的奇 怪詛咒 。 在這 一點上 ,與 弗麗達 勾搭的 那段插 曲很説 明問題 。 這個 女人早 已認識 城 堡的一 位官員 , 他之所 以把她 當情婦 , 是 為了她 過去的 緣故 。 他 從她身 上汲取 某些超 越於他 的東西 ,同時 也意識 到 她身上 攀配不 上城堡 的東西 。 不 妨想一 下齊克 果對雷 吉娜 • 奧爾 森奇特 的戀情 。 在 某些男 人身上 , 吞 噬他們 的 永恆之 火是很 灼熱的 ,足 以把周 圍熟人 的心一 起燒焦 。 要 命的錯 誤在於 把不屬 於上帝 的也歸 於上帝 ,《城 堡》 的 上述 插曲也 用了這 個主題 。 而 對卡夫 卡而言 ,這似 乎不是 甚 麼錯誤 , 而 是一種 教義和 一種“ 跳躍” 。 根本沒 有不屬

3

在《城 堡》中 , 按帕 斯卡爾所説的 "消 遣”,好像 是通過 "助理 們”表現出來

的•"轉移”了 K 的煩憂。弗麗達之所以最終成為其中一位助理 的情婦 , 是 因為 她喜歡 假象勝過真理 喜 歡日常 生活勝過與人 分擔的 焦慮。一 作者 ■



補編

141

於上帝 的東西 。 還更能 説明問 題的是 , 土 地測量 員脱離 弗麗達 , 去追 巴納巴 斯姐妹 。 因為 巴納巴 斯一家 是唯一 完全被 拋棄的 家庭 , 既 被城堡 拋棄了 , 也 被村莊 拋棄了 。 姐姐阿 瑪麗亞 拒 絕一位 城堡官 員可恥 的求歡 , 於 是詛咒 她背德 隨之而 至 ,永 遠把 她排斥 出上帝 的憐愛 。 不 為上帝 丟棄自 己的榮 譽 , 就不 配上帝 的恩寵 。 我們 從中認 出存在 哲學常 有的主 題 : 真 理對立 於道德 。 這裏説 來話長 。 因 為卡夫 卡的主 人 公所走 的道路 ,從 弗麗達 到巴納 巴斯姐 妹所走 的道路 , 就是從 信賴的 愛到荒 誕的崇 拜所走 的道路 。 卡夫 卡的思 想在 這裏再 一次與 齊克果 的思想 會合了 。《記 巴納 巴斯》 一節放 在書的 末尾也 就不令 人感到 意外了 。 土地 測量員 最後 試圖通 過否定 上帝的 東西來 重新找 到上帝 , 不 是依據 我們 善與美 的範疇 , 而是 從上帝 的冷漠 、 不 公和憎 恨所表 現的虛 空與可 怖的臉 孔來認 知上帝 。 這個 請求城 堡接納 的 異鄉人 , 旅居到 後來更 加窮途 末路了 , 因 為這時 他對自 己也不 忠誠了 , 摒棄 了道德 、 邏 輯和思 想真實 , 光 憑瘋魔 般 的希望 ,試圖 進入神 明庇護 的荒漠

4

4



此話僅指 卡夫卡給我們留下的 未完成 稿而言。 要不然 • 作者可能會 在最後 幾章 打破小 説的統 一風格 ' 就此存疑吧。一 作者註

5

142

“希望 ”一詞 在此並 不可笑 。相反 , 卡 夫卡所 報道的

境況愈 具悲情 , 這 種希望 就愈加 強硬, 愈具 挑戰性 。《訴 訟》 愈荒誕 得徹底 ,《城 堡》 激 昂的“跳躍” 就愈顯 得觸動 人 心和不 合情理 。 但 我們這 裏又純 粹地碰 上存在 思想的 悖論 , 正如 齊克果 所説的 : “我們 必須摧 毀人間 的希望 , 才 能以真 正的希 望自救 。 心 不 妨把此 話譯釋 過來: 為了着 手創作 《城 堡》,必 須先寫 《訴 訟》。 確實 , 談 論卡夫 卡的人 多半將 其作品 定為絕 望的吶 喊 , 因為 不給人 留下任 何挽回 的餘地 。 但此話 需要修 正 。 希望 復希望 , 希望 何時了 。 昂里 • 波爾多 Bordeaux)

6

(Henri

樂 觀主義 的作品 令人特 別沮喪 ,因為他 的作品

根 本不理 睬性情 有點乖 僻的人 。 反之 ,馬爾 的思想 總是那 麼令 人振奮 。 但上 述二人 的情況 , 既 非相同 的希望 , 亦非 相同 的絕望 。 我只 注意到 ,荒 誕作品 本身可 能導致 我想避 免的 無誠信 。 作品一 味重複 ,而不去 孕育一 種不結 果的境 況 , 一 味洞若 觀火地 頌揚過 眼雲煙 的東西 , 就成為 幻想的 搖籃了 。 作品作 出解釋 ,把形 態賦予 了希望 。 創作 家再也 擺脱 不開了 。 作品不 得不成 為悲情 的遊戲 ,而實際 上並不 一定 是悲情 的遊戲 。 作品 使作者 的生命 獲得一 種意義 。 不管 怎麼説 , 令人稱 奇的是 , 卡夫卡 、 齊克果 和舍斯

5

心靈的純潔性。一

6

昂里 • 波爾多 (1870 一 1963) , 法 國作家 °- - - -譯者註

作者註

補編

143

托夫的 作品異 曲同工 , 簡言之 , 存在 小説家 和哲學 家的作 品 , 完全轉 向荒誕 , 殊 途同歸 , 最 後都發 岀希望 的吶喊 , 振聾 發瓚。 他們擁 抱上帝 ,而上 帝卻吞 噬他們 。 希 望謙卑 地溜進 來 。 因 為這種 存在的 荒誕確 保他們 接觸一 點超自 然的現 實 。 假 如這種 生活的 道路通 向上帝 ,那就有 出路了 。 齊克 果 、 舍斯 托夫和 卡夫卡 的主人 公們重 複他們 的行程 , 其執 着和 頑固奇 特地保 證了這 種振奮 人心的 確信力

7



卡 夫卡摒 棄上帝 所謂的 偉大的 道德、 不言自 明的道 理 、 善良 的心腸 、 前後 一貫性 , 但為 的是更 熱切地 投入上 帝 的懷抱 。 荒誕 於是被 承認了 、 被 接受了 ; 世人 逆來順 受 , 從 此刻起 , 我 們就知 道荒誕 不再是 荒誕了 。 處 在人類 狀況的 極限, 還有比 有可能 逃脱人 類狀況 更大的 希望嗎 ? 我再 次看出 , 與一 般常見 的相反 , 存 在思想 充滿無 節度的 希望 ,這 種思想 本身就 是以原 始基督 教和救 世福音 來翻騰 舊 世界的 。 但 在以一 切存在 思想為 特性的 跳躍中 ,在這種 頑強的 執着中 , 在 對一種 不露臉 的神明 估量中 , 怎 麼會看 不出



種自 我摒棄 的清醒 標記呢 ? 人家只 要求打 掉自傲

便 可得救 , 這種棄 絕會有 碩果的 ,但顧 此是會 失彼的 。 在 我看來 , 把清醒 明察説 成像一 切傲慢 那樣毫 無結果 , 並不

7 《城 堡》中唯一 不抱希望的人物是阿瑪麗亞。土地測量 員最強烈反對的就是 她。一 作者註

144

降 低其道 德價值 。 因為 真理也 是一樣 ,從 根本定 義上講 , 是 結不了 果實的 。 所有不 言自明 的事情 都一樣 。 在一切 都具備 而甚麼 也沒講 清楚的 世界裏 ,價 值或 形而上 的豐碩 性是毫 無意義 的概念 。 不 管怎樣 , 卡夫卡 的作品 列入怎 樣的思 想傳統 是一目 了然的 。 確實 , 把《訴 訟》 過渡到 《城 堡》 視為嚴 密的步 驟 , 恐怕是 聰明的 。 約瑟夫 • K 和土地 測量員 K 僅僅是 吸引 卡夫卡 的兩極

8

。我不妨鸚 鵡學舌 ,用他 的話説 ,他的

作 品很可 能不是 荒誕的 。但 這不排 除我們 認為他 的作品 偉大和 具有普 遍意義 。 這種 偉大和 普遍意 義來自 他善於 廣泛 地表現 從希望 到極度 恐慌日 復一日 的過渡 ,從 無望的 明智到 自願的 盲從日 復一日 的過渡 。 他的 作品具 有普遍 意義 (一 部真正 荒誕的 作品是 不具備 普遍意 義的), 因為 逃避人 類的人 在其作 品中表 現出激 動人心 的形象 ,其 人在 其信仰 依據的 矛盾中 汲取對 豐碩性 的絕望 抱有希 望的依 據 ,把生命 稱之為 他對死 亡所作 岀的可 怕預習 。卡 夫卡的 作品 具有普 遍意義 , 因 為得到 了宗教 的啟示 。 人的 生活重 負得以 在宗教 裏釋放 ,一切 宗教無 不如此 。 如果説 我清楚 這一點 , 如果 説我也 能欣賞 , 我也 知道我 尋求的 , 不是具

8

關於卡 夫卡思 想的兩 個方面 ,請比較《在 獄中》{In the Penal Colony')和《城 堡》,前者: "罪過 (請理解 為人的 罪過)從來無 可懷疑 、後者 (摩麥 斯的報 告):"土 地測量 員的罪 過是難 以確定 的”。——作者註

補編 145

有普 遍意義 的東西 ,而 是真實 的東西 。 兩者 可能不 會萍水 相逢吧 。 假 如我説 真正令 人絕望 的思想 恰恰是 由對立 的標準 來 確定的 ,假如 我説悲 劇性作 品在排 除一切 未來的 希望之 後 , 可 以是描 寫幸運 兒生活 的作品 , 那麼對 上述看 法就會 理解 得更好 。 生 命愈振 奮人心 , 丢 失生命 的想法 就愈荒 誕 。 這 也許是 人們從 尼采的 作品中 感受到 的那種 高妙不 孕性之 秘密吧 。 在這樣 的思想 架構中 ,尼采 好像是 唯一從 荒誕 美學得 出終極 結論的 藝術家 , 因 為他最 後發出 的啟示 帶 着一種 咄咄逼 人的清 醒明察 , 雖然 這得不 出結果 , 但這 種 啟示執 着地否 定一切 超自然 的慰藉 。 以 上論點 足以揭 示卡夫 卡作品 在本篇 散論中 的頭等 重要性 。 我 們被他 的作品 帶到人 類思想 的邊陲 。 從充分 的意義 上來看 , 可以説 在他的 作品裏 , 一切 都是有 本質性 的 。 反正他 的作品 把荒誕 問題整 個兒端 出來了 。 我們要 是把 這些結 論與我 們最初 的看法 相對照 ,把 內容與 形式相 對照 , 把《城 堡》 的隱 秘含義 與其借 以鋪展 的自然 樸實的 藝術 相對照 , 把 K一 往深情 而桀驚 不馴的 探求與 涉足其 間的日 常背景 相對照 ,就 會懂 得卡夫 卡的偉 大是怎 麼回事 了 。 因為 如果説 懷念是 人性的 標誌, 那或許 誰也沒 有給過 這些怨 恨的幽 靈們那 麼多的 血肉和 重視了 。 但同 時我們 也將 懂得荒 誕作品 要求怎 樣奇特 的偉大 ,而 這種偉 大在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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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 卡的作 品裏或 許沒有 。 如 果説藝 術的特 質是把 一般與 個別 相聯結 ,把 一滴水 可摧毀 的永恆 與水珠 瑩瑩的 閃光相 聯結 ,那 麼評估 荒誕作 家的偉 大可依 據他在 這兩個 世界之 間所善 於引進 的距離 ,是 更為切 實的了 。 荒 誕作家 的秘密 是善於 找到這 兩個世 界在最 大的不 協調時 所會合 的確切 點。 説 實在的 , 這 種人與 非人性 的幾何 學切點 , 純 潔的心 靈到處 都會覺 察到。 《浮 士德》 和《唐吉 詞德》 之 所以是 藝 術的傑 出創作 ,是因 為純潔 的心靈 用人間 的雙手 向我們 指 明無限 的偉大 。 然而 ,精神 否定人 間雙手 可能觸 及真理 的 時刻總 會到來 。 還 有這樣 的時刻 ,創作 不再被 悲情化 , 而僅 僅被嚴 肅對待 , 於 是世人 便關心 希望了 , 但這 又與世 人 不搭界 。 世人的 事情是 躲避虛 與委蛇 的遁詞 。 而卡夫 卡向 全宇宙 發出慷 慨激昂 的訟訴 。 到 了最後 ,我碰 到的卻 是虛與 委蛇的 遁詞。 這醜惡 而張狂 的世界 ,連 驅鼠 都攪和 進來奢 談希望 , 卡夫卡 令人難 以置信 的判決 , 到頭 來卻把 這個世 界無罪 釋放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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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述建議 ,明 顯是對卡夫卡的作品作的一種解釋。但 要補充一句才為公平 , 不管作出何 種解釋 •從純美 學角度 去考量他的作 品也是 可以的。譬如 ,格 勒圖森 (B. Groethuysen) 為《訴 訟》所作的精 彩序言 ■ 比 我們明 智得多 ■ 他只限於單單追隨他 稱之為 "被驚 醒 的睡着"的痛 苦想像 , 發人深省。這部 作品 的命運• 或許這部作品 的偉大 • 正是把一 切都獻出來了 , 卻對甚麼也 沒有確認。 ----作者註